六樓內燭光微晃,裏頭似有個人影立在映景屏窗前。


    山河斂著一口氣站在門外,目光灼灼盯著那個身材頎長的背影。


    是他麽?心裏有個聲音迫切想知道答案。


    山河壓下心間波瀾,抬手正要推門,裏邊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念近來可有認真修習?”


    山河微微一怔,電觸般收迴了手。


    朝光的聲音不變,人情味似更濃了些。


    “阿念聰慧過人,更善舉一反三,可委以重任。”


    再聽這一句,山河眼角隱隱有了些淚意。


    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見雲陸道長,故人相見,免不了一場涕泗橫流,又怕了匆匆一見後離別,何必徒添傷悲。


    何況,此時他孤身迴來,沒有將宵皇大祭師一並帶迴來,心中有愧無法對眾人交代,也不知該以何種麵目姿態與故人重逢。


    尋思著隻在門外開了道玄竅看一眼故人,聊解心中孤寂便離去。


    那映景屏窗前坐著的朝光,一手翻動古籍,一手正抄著筆錄。


    大祭師不在的這些年,在一眾青年才俊中,數朝光堪當重任,由他來代理族中大小事務,再合適不過。


    隻是這一接手,又不知該何時能脫手。


    聽聞退位讓賢的糟老頭子,餘生歸隱田園、寄情山水,也算有個好結果。


    接任的是諸多年輕人,總算給死氣沉沉的宵皇注入了許多鮮活氣息。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換舊人。挺好的,山河不禁想。


    朝光目如晨星,鼻梁懸垂直下,麵貌開朗英俊,多年的磨礪,讓他變得愈發堅毅軒昂。


    “下月仲暮春之交,行墓祭,需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因此本月務必完善墓廬修葺一事。”朝光蹙著眉眼,翻看各寨交上來的參與修葺墓廬的人員名單,“阿念怎麽也參加了?”


    一旁端坐著的雲追月聞言探頭過來:“他心心念念著想進墓廬一探究竟,連工匠一職都不放過。”


    雲陸道長神氣內藏,依舊一副幹淨神采模樣。


    “看來上次的教訓還不足以讓他長記性。”朝光沉悶著臉,語氣卻是無可奈何。


    “我至今尚不明白,為何要對年輕一輩隱瞞當年之事?”雲追月眼中流露出幾分不解,畢竟那是宵皇族人的決定,他一個外人不好說什麽。


    當年之事?山河心裏一咯噔,眼神有些黯然。


    朝光握著卷軸的手微微收緊,眉頭輕斂著:


    “當年正值天災後,眾人的心才安定下來,對往後的日子充滿希冀,已經不起再大的打擊,那件事的打擊不亞於天災,也是無奈之舉。”


    提及此,他仰頭唏噓道:“前輩神滅形消,返魂乏術,即使當世之人已無覬覦之心,但十年百年後呢?千秋萬代後呢?隻能委屈前輩,長埋於聖地之下了。”


    山河垂下眉眼,難掩悵然,因他的事,難為大家了。


    自己重生的消息,興許震撼人心,但眼下安定祥和的日子,實在不適合再起波瀾。


    雲追月輕唿了口氣,點頭道:“理解了。”


    “你……”朝光側過臉,不曾想二人距離過近,鼻尖與臉輕觸,氣氛有些微妙。


    目光與唿吸糾纏片刻,還是雲追月率先退開了身,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咳了聲。


    朝光坦然的目光落迴雲追月微紅的耳尖,話剛起個頭,戛然而止。


    山河看得真切,本是心情低落,但見此一幕,也起了些成人之美的心思,微微揚起眉梢嘴角,手指一動,用靈力從後背推了朝光一把。


    朝光一個始料未及,直接向雲追月撲去,好在急中抽出手撐住了席子,才免撞到人家懷裏去。


    可就此姿勢也有曖昧之嫌。


    朝光傾身向著雲追月,自己琢磨不清楚狀況,便見雲追月一張風致清雅的臉近在咫尺,他忙移開了眼神,慌不擇言解釋:“不是,我、我不是,適才是……無意……”


    目光閃避左右,語氣透著滿滿敬意,似乎絕無非分之心。


    傻啊,近水樓台先得月,小夥子怎能如此矜持?山河連連搖頭,頗有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傻小子可不能學你們大祭師啊,水落三秋,木已成舟,你還在等什麽?”山河暗自著急,這麽多年來,怎麽還沒點長進?


    朝光欲起身避開,雲追月卻抓住他的手,眼中帶著溫情笑意,輕聲問:“當真無意?”


    此話一出,朝光當即瞪大了眼,目光浮動中,不自覺咽了咽口水,壯著膽啞聲輕道:“可否?”


    見他深情款款卻不敢逾矩,雲追月微仰起頭,唇角的弧度沒落下:“可。”


    朝光似大受鼓舞,心中一動,腰身一傾,便將人擁住。


    山河心滿意足地收迴了視線,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門。


    到了廡殿樓明間外,山河深吸了口氣,緩緩推開了門。


    一股子香火味撲鼻,輕紗隔賬透著燭光。


    山河輕輕掀開紗賬,那香案上依舊莊嚴肅穆,但宵皇一脈的牌位上方卻多出了一幅畫像——


    畫的是半戴著麵具、露出眼角一顆朱砂痣的他,即朝天歌的元辰宮中見到的那尊神像形態。


    本尊微微一愣,宵皇人原來已將他視為先人供起,與朝天歌一道享受後世的香火供奉。


    眸中一熱,他將目光落在並排的另一幅畫上——那迎風而立、高舉酒樽的月下神人。


    牌位上的名已改,“朝然”之下添了個“天歌”。


    而他也有牌位,牌位上多了“山氏高隱”的字樣。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成了高隱。


    “所謂隱者,浮雲富貴,敝屣功名……”山河搖頭哂笑,有些自愧不如地撓了撓眼角的紅痣。


    祈樓外不再有三生人守護,對麵祭台上的宵皇旗幟仍迎風獵獵作響。


    當年三次從祭台上掉落下,三次都被朝天歌接住,這一次可還會有?


    山河站在祭台邊緣,微風帶著細雨,如絹絲般溫柔地打在身上,甚是舒服愜意。


    他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張開了雙臂擁抱濕漉漉的煙霧,唇角漾起笑意,閉上眼縱身一躍——


    春風絲絲縷縷鑽進了身體,他下墜得很快,恍以為能有雙手將他接住,可他很快失去了意識,醒來仍舊在熟悉的墓廬裏。


    慶幸的是,他沒有摔成稀巴爛,不會對逝者大不敬。


    隻是連跳祭台那人都不出來管了,還能怎麽辦?


    山河失落地咧著嘴,緩緩爬起,拍了拍身上的泥垢,踉踉蹌蹌朝著墓廬深處走去。


    熟悉的神道碑依舊屹立在煙雨朦朧中,無端增添了幾分蕭條肅穆。


    沒有守墓人在,也沒有陰兵,墓廬還原了冷清寂靜的本色。


    此處淒清,更別說是被幽林環繞著的朱砂碑了。


    這塊高大莊嚴的朱砂碑是朝天歌的衣冠塚,當年一把火後,連灰都撿不迴來,便隻能設個衣冠塚。


    “朝天歌……”山河眼中噙著淚,修長的手指摩挲著碑上的文字,萬分悲痛難宣,他到底還是把心尖上的人弄丟了。


    “你竟然舍得丟下我一個人……又丟下我一人……”他打開雙臂環抱不了寬大的朱砂碑,便挨著碑,臉緊貼著碑名哽咽起來。


    天若有情,理應成全他們,原先他還那般虔誠的想,可如今看來隻剩奢望。


    愛他之人與他愛之人,天地之間蕩然無存,消失得連一點痕跡都沒有。


    山河悲慟難以自抑,淚水混著雨水濕了全身。


    這朱砂碑底下,埋著一副棺木,裏邊有朝天歌存世的唯一東西。


    山河抬手一把抹掉了臉上的水珠,繞到朱砂碑後頭,雙手作訣,指節纏繞,作法開啟了一道地縫,將那副棺木引了出來。


    掀開棺木蓋板,裏邊整齊疊放著兩套華麗衣裳,是當年他們共同放下。


    衣裳中間是一個錦囊。


    這個錦囊裏頭裝著的是成親時的那束結發,裝著的是一個死去活來沒完沒了的人,和一縷硬在骨骼且柔在血肉裏的魂。


    硬如那崖柏之命,隻要接住上天的點滴雨露,便能紮根萬丈懸崖石縫,又能抵擋暴風雨的千百次反撲與無情摧殘,愈是惡劣愈是堅韌。


    崖柏的風骨之韻,深深刻在了骨骼裏。


    柔似嫩柳之姿,一絲清風,便能翩然起舞,純情動人,讓人陶醉,更在風矢霜劍中,溫柔著無情歲月,第一個來卻等最後一個離去。


    那麽一個人,竟然被他弄丟了……


    山河將錦囊緊握手心,含淚親吻著。


    “我說過帶你看遍山河,便不會食言,這就帶你走……”


    山河將棺木複位,懷揣著錦囊,在蕭瑟雨夜中離開了宵皇。


    ……


    這些年,他走了很多地方,試圖學著向一個人,向這人世,告別名為“孤獨”的情緒,可是學了很久,還是不習慣,有時呆呆想著,竟然也能帶著駱駝迷失在風沙之中。


    他慵困地坐在沙丘之上,惆悵地看落日餘暉漸漸消逝……


    海棠花又開,來看花的人寥寥無幾,與當時的熱鬧有著霄壤之別。


    興許大劫之後,人們大多顧及生、食、死,無暇浪漫與溫情,更不會耽於花容月貌,唯他才有這般閑逸,賞花獨酌。


    山河酒筒高舉,敬枝上搖曳的海棠花,朗聲道:“春風不變,海棠如舊!”


    灌了一口忘憂酒,哈哈大笑,從樹上翻滾摔落下來,蕩起了一地花瓣,亂了眼眸心緒。


    縱酒忘憂,豈可浮生一醉?


    他唿出一口氣,傾倒酒筒,忘憂酒澆灌著愁腸,目光逐漸渙散,幾聲感慨自胸中悲吟而出。


    何日歸與故人飲,共醉春風眠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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