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綢娘與朝天歌目光交接,看他似在隱忍,趁機豁出去般叫道:


    “要不是吞沙陣,我就不會出不來!更不會變成如今這副鬼樣子!!”她恨得咬牙切齒。


    山河霍然轉向朝天歌,眼神求一個說法,那吞沙陣到底是何玩意兒?!


    朝天歌似乎不願道明,沒看山河,目光卻向紅綢娘剜去,這讓他更忐忑了。


    “你不是在那風邪池嗎?又關吞沙陣何事?”山河轉問紅綢娘。


    紅綢娘視線在他們間來迴片刻,忽然明了,輕笑了起來,幽幽道:“果然啊,不愧是冥王……”


    見朝天歌的臉寒冰般懾人,她繼續道:“我說不說好呢?宵皇祭師?”


    紅綢娘添了把火,好似握著什麽重要的把柄。


    朝天歌似乎真被她掐住了什麽把柄,默不吭聲,是以,她語氣倏忽大變,變得有恃無恐了。


    紅綢娘愈是這樣,山河愈是心焦,他迫切想知道,卻又害怕真的知道些什麽不可告人的事。


    山河急了道:“我問的是你?你問他做什麽?是吞沙陣讓風邪池成為了風邪池?”


    他這話問得奇怪,卻不難理解,且在場的都知他指的是什麽。


    即是說,風邪池原來應不是這般駭人,隻是後來才變得令人聞風喪膽。


    紅綢娘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原來她也能讓堂堂冥王害怕。


    可此事對冥王而言,本應無足輕重才是,不曾想卻成為了他的束縛,換而言之,這件事變成了他的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對了,冥王在人世可是受人擁戴的宵皇祭師啊。


    她似乎想到了一個法子,足以毀掉有著朗月般秉性的人最妙法子!


    紅綢娘盯著朝天歌,不計後果地笑道:


    “原來宵皇祭師,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麵啊。傳聞中不是天性高潔純良麽?那個常以道德之高標束身自重的宵皇祭師,原來也深藏歹念……”


    “住口!”山河聽不下去,驀然截口。


    “怎麽?破壞了你心目中輝煌的……”紅綢娘的話戛然而止,朝天歌忍著恨意不殺她,卻沒忍住封了她的口。


    紅綢娘笑容滯住了,瞪圓了滿是恐懼雙目,以冥王如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氣勢,十有八九下一刻就讓她魂飛魄散了。


    山河看出了她的異樣,知道是朝天歌從中阻撓了,他隱隱能猜到些許,但不敢確定。


    朝天歌怒上了眉頭,拳頭攥得緊,內心異常糾結。


    見此,山河也是掙紮了片刻,方道:“我不會逼你,等你何時想說了便說,隻是莫給了他人歪曲事實的機會,隻要是你說的,我都會信。”


    他手指把著三塗刀柄,指尖寒涼。


    朝天歌終於將視線轉向了他,輕抿著唇,良久方問道:“若遇到坎跨不過,該如何是好?”


    他問這話,讓山河心中一緊,暗想或許此為他心間的坎,便坦然應道:


    “若是跨不過,翻個跟鬥,興許就過了呢。一人翻不過,那便多個人,要是你過不去了,我帶你過去,或者讓我做你的橋,我總要讓你過這道坎。”


    山河不知有無說中他心中想要的答案,隻顧目光灼灼地望著他,而朝天歌的確也是動搖了,斟酌迴道:


    “這件事,我的確瞞著你,風邪池……原來隻是流沙,雖也生怨氣,但不至於多邪,隻因吞沙陣,風邪池才變成了後來的‘欲池’。”


    山河微思量問道:“你的意思是,吞沙陣入了風邪池?”


    “是。但那吞沙陣原本不在風邪池中,是被我轉移了……”


    所以,陰差陽錯,變相成就了風邪池,也成就了紅綢娘?


    “咳、咳!呸!”


    紅綢娘忽連啐了幾口惡血,她竟然咬破了唇,強行破了法?!


    “轉移?!動動手指頭就能讓無數人葬身欲池,這就是你所講的轉移?你知道吞沙陣是怎麽來的,你也能毀掉它,為什麽不毀掉?!還是說你想看那些人落入欲池,自食欲望的惡果?是你放縱邪氣蔓延,還說我害人?到底是誰心存惡念?!不是你就不會有我,更不會有之後的一切!一切因你而起,最該入吞沙陣的人根本就是你!!”


    紅綢娘聲嘶力竭,山河聽得驚愕,什麽放縱邪氣?什麽心存惡念?


    這一番狂悖謬話,讓他詫異非常,也教他心驚不已。


    朝天歌低垂著頭,沒再阻止紅綢娘肆無忌憚地大罵。


    “我害人天誅地滅,你害人就可以相安無事?憑什麽?!難道換個身份,做幾件好事就能抵消罪孽嗎?可笑啊,開天地新法,護人間正道的宵皇祭師,何其可笑!如此冠冕堂皇,何其荒謬!說什麽冤有頭債有主?我是妖孽,我是殺人無數,但首惡卻是你!你迫不及待想殺我,還拿什麽報仇當幌子?!如今你是冥王了,你想殺誰都行啊,甚至推翻一切,重造人世都可以!”


    紅綢娘瞪著眼,一頓叱罵,山河聽得頭昏腦漲,也實在聽不下去了,不知覺間拔出了三塗,卻被朝天歌按住了。


    “哈哈哈!被踩中尾巴了?心虛了?是了,你還想掩蓋什麽真相呢?”紅綢娘看向山河,“對了對了,不死人你也有份造孽啊,真正惡的源頭,不就是你……”


    她說得正上頭,卻突然在納吉爪下息了聲,一道紅煙鑽進了納吉鼻中。


    山河恍惚間聽到了紅綢娘提到了他?


    紅綢娘就這麽被納吉踩碎了魂,吞進肚子了?


    就這麽……魂飛魄散了??


    山河有些錯愕問道:“為何不讓她說完?”


    納吉迴到了手環中,朝天歌低低道:“你信她說的麽?”


    山河沒在疑惑中沉湎,迴道:“我說過我信你說的。”


    “但你也信她說的是麽?”


    山河下意識的遲疑,還是讓朝天歌失落了。


    紅綢娘死得過於倉促了,帶著質問與不甘,同樣也撕下了一處創傷,在朝天歌心裏,如影隨形。


    眼下山河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他有太多疑惑了。


    “我瞞著你太多事了,你不信我,亦能理解,我不奢求你能諒解,隻是我……”


    朝天歌說不出口,山河就在他麵前,目光善柔,但總覺得山河是在近視他的卑劣,讓他喘不過氣來。


    “怎麽不說了?”


    “說多了便成了狡辯,紅綢娘說的不錯,倘若不是我,這一切或許……不會發生。”朝天歌壓低了聲音,緩緩向山下走去。


    山河忽擋住了他的路,道:“要發生的始終會發生,而過去的我們也改變不了,不如就眼下的路,好好走?”


    他跳過了吞沙陣這件事,也暫時不去糾結了。


    朝天歌正視他,忽問道:“我在你眼中,究竟如何?”


    既然他如此正式地問,那麽山河便認真地想了一番,道:“實在想不出,除了‘好’還有什麽。”


    朝天歌垂下了眼眸,心間有些失落,不是對山河,而是對自己。


    “……我並沒有你說的那麽好,我也有不堪之時,正如她所言,我也曾深藏歹念,甚至很邪惡……”


    他抿了下唇,始終沒有抬眸看近在咫尺的山河。


    “吞沙陣我留了下來,是因我對人世的厭膩,我想借吞沙陣,將所有心存邪念之人通通吞掉,卻也沒有意識到,當我那麽想時,我已然是個惡人,我沒有資格替天道懲罰任何人……”


    他看上去很冷靜,聲音卻在發顫。


    “我知道其實於你心裏,份量更重的是宵皇祭師……”


    是那個以眾生為念、襟懷坦白的凜然君子,而並非這個偏執的自私鬼。


    山河定定看他,不自覺間眼含熱淚。


    “人作孽不可活,我親手殺了自己,以為就此可埋葬過去的一切,可重新來過,依然避免不了要直麵過去,而我便是從過去而來,自始至終都逃脫不了這般設定……”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很抱歉,被你看到了如此糟糕的我。”


    第一次聽他這麽說,才知他內心一直壓著塊大石,他是力求盡善盡美之人,甚至發現了朝然不善之後,還親手將其困在縛魂陣中,哪怕對方是朝氏“先祖”。


    如斯一人,當然容忍不了自己犯下什麽罪孽。


    可想而知,當初在鬼淵深處與朝然對峙時,他內心遭受了怎般鬥爭,才接納了曾經那個自己。


    山河愀然,擁他入懷,蹙眉道:


    “對不起,我知道得太遲了……但請你記好了,無論是何時何地,何年何月的你,在我心中都不曾變過,我喜歡的是全部的你。”


    他一定要將這塊石頭從朝天歌心中搬開。


    “還有,從今往後,你要將那些難以承載的、壓得你喘不過氣的東西,全部拋開,不要想著你是什麽宵皇祭師,你是什麽冥王,你就做你最想做的自己。之前我就說過了,你可以是大祭師,也可以是朝天歌,這個誰都不可否認。


    “管世人那些什麽教言,他們多數自以為的價值,都會往你身上放,所以,何必以此來約束你自己?”


    朝天歌搖搖頭,自我否定道:


    “可我們抗拒之時,卻又將自己以為的‘善意’與‘價值’,也放到了他人身上,但實際於他人而言,又是何其沉重,何其惡心。你知道的,宵皇城令在約束著全城的人。”


    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山河心底微歎,難為他兜圈子為難自己了。


    “實話說,我起初也煩你那些條條框框的,可是你會製定這些規矩,就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明白人性放縱之後會有什麽惡果,既然想清楚了,又何必耿耿於懷?”


    山河說這話時微露笑容,想到當初那個屢屢犯規的自己,還真是不開竅。


    “總會有人第一個站出來,而這個人也勢必會遭受各種非議,你就做到了,你很了不起!可是同樣你也會承受許多常人難以承受的東西。我隻希望你在我麵前是坦誠的,包括你的欲望、你的脆弱、你所有的不堪,當你把這些都釋放出來,放在陽光下了,你才無懼世人如何評定,你才是那個無堅不摧的你。”


    山河說到他心坎迴暖,而後問道:“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在吞沙陣裏看到了什麽嗎?”


    如今這道坎不能就這麽放著,不僅要正視還要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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