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塗河漲,水鬼惡靈上岸逃竄,世間與幽冥連接的關口在典簿司的那扇銅門,但此時幾丈高的銅門已被撞開,鬼典簿守不住,無數鬼怪從他身上踏過,蜂擁而出,一片混亂。


    水漫幽冥,也將漫入他們所在的石洞中。


    鬼伺又進來催促,事態緊急,緩過神來的鬼道士也無多言,隻好道:


    “也罷,在下便舍命陪你們走一遭吧。三途河水一旦漫上來,到時想逃都逃不了了。”


    他這隻常在三途河邊泡腳的鬼魂,也懼怕三途河,畢竟泡腳隻當是腳癢了,被陰靈們撓得舒服,而跌入河中可是會被其餘惡靈啃食掉的。


    “去冥殿吧。”山河摟著朝天歌喃了聲,既然迴不來,那他便去找,鬼伺立即過來將二人托起。


    “待在下先探探路,”鬼道士一陣風來去,“可以上路了。”


    他撤去了符籙陣法與結界,領他們前行。


    一出洞便是汩汩流動的三途河,綠色發光的與紅色鮮豔的交雜擁擠,順河而流,惡臭熏天。


    鬼伺騰空,山河茫然地看著整條滾過山穀、勢不可擋的河水,無數陰靈在河中跳舞沸騰著,那些禁錮千百年的魂靈,一遭釋放,勢必禍亂幽冥。


    不安在他心頭泛濫,如此下去,幽冥必然失控了。


    “神鬼大門怎麽會突然控製不住?”山河問一臉憂沉的鬼道士。


    鬼道士列陣在前,不容一路厲鬼侵犯,頭也不轉道:“神鬼大門是由冥王操縱的,在下聽聞千百年前也曾失守……肯定是冥王出事了!”


    他這才意識到事態遠比他想象中的嚴峻。


    “冥王出事……”山河在重複著他的話,倘若連幽冥最大的主都出事了,那幽冥之界離坍塌也不久了。


    他垂眸看著朝天歌,霍然想起鬼淵深處的規則,還有朝天歌的元辰宮……


    難不成冥道要執行規則了?


    如此一來,朝天歌豈不是……


    可若是冥王,這裏的一切都是他說了算,他為何連自己的神識都迴不來?!


    “道長可知鬼淵深處的冥道規則?”山河這才想起要問此事,且他堅信倘若冥道規則不變,朝天歌是一定會迴來的。


    “在下不知。”鬼道士哪有心思想鬼淵深處的事,他擔心的是冥王,是整個幽冥,更有甚者,人間也會遭殃,“若被這些帶著千百年怨怒的惡靈逃出幽冥,勢必殃及人間。”


    山河豈會不知,那可是天機者幾個月前預言的,七十二日,有幾人能撐得過?


    可自從入了幽冥,他便不關心人間的事了,隻是此番念來,還有那些待他好又無辜的人,他們該怎麽辦?


    人世定數,當真無法扭轉了嗎?


    果然,就算他提前知道,也於事無補,他根本不能改變什麽!


    枉莊胥還那麽信任他。


    “為何不見陰兵鬼帥?他們不出來管管嗎?”


    按理說,幽冥與人世一樣,應有管轄的統帥與掌司才是,入幽冥這麽久,除了鬼典簿,其餘職位的鬼魂皆不見,甚至連最低等的陰差都見不到。


    連他這個突然闖進來的人,都可以肆無忌憚亂晃瞎逛。


    鬼道士長聲一歎,道:“在下也鮮少見到,冥道控製下,一直相安無事。”


    “就算鬼刃之主橫空出世,也不管?”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此前在下以為是冥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鬼刃之主怎能逃出生天?”


    鬼道士酸溜溜地說著,語罷又歎道,“不過,以鬼刃之主的能耐,在幽冥謀個大將綽綽有餘,當時便覺得是冥王有意將其招為麾下。”


    “道長的意思是,冥王在練麾下?”山河疑惑,可朝然被困鬼淵多年,若是冥王有意招攬大將,早在他初次衝出鬼淵時,就該現身表誠意了,何況朝天歌也說從未見過冥王。


    因此,鬼道士的觀點,山河不敢苟同。


    “從前是這麽想,如今看來,冥王想得更長遠。”


    至於長遠的想法,鬼道士也無細說,山河問道:“冥王能出什麽事?手下大將也都出事了嗎?”


    鬼道士道:“千百年前那次神鬼大門失守,聽聞是冥王大限將至,震懾不住,而使眾鬼有了可趁之機。”


    “那這次……”山河用力擁緊了朝天歌,想要逃出生天,就一定要接受規則,這是老早就布好的局,是專為朝天歌準備?


    還是為所有逃脫之人準備,而他恰好入了局?


    以朝天歌的個性,縱然是個火坑,他也會跳,冥道的規則,他即使知道,也一定會接受。


    否則生生世世都得困在那不見天日的鬼淵深處。


    眼前忽現如龍吸水的一幕,驚得他們緊急停了下來。


    渾濁的河麵上,一條條水柱直衝上天,歪歪斜斜飄蕩著。


    “糟糕了!”鬼道士向來的愁容倦態,此刻卻換作一臉的震懾驚惶。


    那些從他們身後謔謔而過的鬼魂們,吚吚嗚嗚地直撲向那些水柱。


    “那是什麽?!”


    山河抬眸看龍吸水的上方,黑煙滾動中,還有幾道似閃電的亮光。


    鬼道士緊急調轉了方向,迴道:“那應該是地裂缺口,可通往人世間。”


    所以,那根本不是龍吸水象,而是從三途河上湧至地裂缺口的鬼魂,黑沉沉一片片。


    “幽冥怎麽會有地裂缺口?”


    “幽冥之域是靠冥王與冥道支撐著的,冥王若無力支撐,整個幽冥都搖搖欲墜。”


    山河若有所思,問道:“那此前從幽冥逃竄出去的鬼魂,都是從地裂缺口出去的?”


    “那是趁鬼典簿不注意,從典簿司門縫鑽出的。”


    “那冥道呢?連冥王都不能左右的冥道,也失靈了?”


    “呃……在下不得而知。”


    鬼道士未曾細思,如今更不會去想,隻因這一路橫行的鬼怪不斷衝撞著他起的結界,他根本也無暇他顧。


    穿過前頭的滾滾濃煙,山河聞到了一股焦糊味,很重很重的焦糊味,隨後看到一片火光,熊熊烈火幾丈來高。


    “冥殿?!”山河一瞬挺直了背,眸中的火光在放肆蔓延,灼得他的心都焦了。


    “朝天歌?!!”他衝著冥殿方向大喊,驀然覺得懷裏的人變輕了。


    冥殿旁的石獅不見了,隻餘一座火殿在熱烈燃燒著。


    “冥殿起火了?!”鬼道士呆呆地看著整座雄偉的大殿,如個大火爐,燒得這方的天空都通紅了。


    火勢太大,陰靈鬼祟們都不敢靠近,連離著幾丈遠的他們都感到陣陣熾熱難耐,奈何鬼伺還是不斷靠近,並繞著整座冥殿盤旋。


    山河的唿聲不斷,也得不到朝天歌的任何迴應。


    轟隆一聲巨響,整座冥殿霍然倒塌下來。


    山河俯看茫茫一片火海,臉貼著朝天歌冰冷的額頭,手探著他的脈:


    “你迴來吧,你要是迴不來了,我便尋你去……”


    鬼道士搖首歎息,閉目豎起一訣,輕聲念咒,似在渡魂。


    他料想不到冥殿會毀於一場大火,如此看來冥王真的大限已至了。


    原以為鬼刃之主的元辰宮為冥殿,便極有可能是冥王候選者,但此番連冥殿都燒毀了,冥王又是何盤算?


    一個人的元辰宮若是坍塌了,燒毀了,證明此人就已不存在於世了。


    山河知道自己有不死身,死不去,可若這身體不在了,他也就能徹底死了。


    譬如這場大火,以其摧枯拉朽之勢,想必能將他燒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吧。


    “多謝道長這段時日的相助。”山河看著鬼道士,頗為感激。


    鬼道士愀然,道:“廣修福德,機會難得。隻是,你突然說這話,令在下有些惶恐。”


    他似乎嗅得一絲不妥,雙眼盯住他,“莫不是又想不開了吧?”


    他倒是直言不諱,畢竟山河這種狀態,他挺熟悉。


    山河擠出一絲苦笑,道:“道長此言差矣,我想得挺開的。”


    語罷,他抱起朝天歌,往鬼伺掌邊緣走去,道:“鬼伺,麻煩你往火最旺的地方靠近些,片刻即好。”


    鬼道士一聽,臉更愁了,身影一晃,到他跟前,道:“死並不能解決問題。”


    “活著就能解決問題嗎?世間有多少人,若非走投無路,也不會想著自我了斷,或許‘死’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山河淡淡說著,對此,他深有體悟。


    “世間道路千萬條,隻不過世人不想走罷了,很多人的‘走投無路’,實則是走不出心裏的路。”


    鬼道士一語中的,於山河而言,他確實有無數條路可以走,但眼下,他隻想走一條死路,且是很徹底的死路。


    “道長所言甚是,但他既然都死了,我活著又有何意思。”


    “為何總是想得如此極端呢?你忘了此處是在幽冥?鬼刃之主若是死了,他的魂靈呢?你不找到他的魂靈,卻急切尋死,可謂十分糊塗!”


    鬼道士苦口婆心相勸,一語點醒夢中人,山河失神了片時,終於將朝天歌放下。


    枉他活了幾百年,關乎摯愛的生死無常,他內裏總是脆弱得如一灘豆腐,見不得也想不得,見多想多了,豆腐塊也成豆腐泥了。


    “我真是傻了,我應該先找到你才是,萬一你還能活呢……”


    他喃喃自語,已無心思量太多。


    鬼道士喟然歎息,道:“不如想想,鬼刃之主會去何處吧。”


    “何處?去何處……萬一他迴去那個洞呢?他要是見不到我,以為我死了呢?”他的方寸已亂,“道長可有辦法招魂?或有無術法可換壽數?”


    “換壽數?”鬼道士擇了個重點問,他本身就是被扣除壽數而死的,如今觸及到這點,他自然反應便問這個。


    “是,可有辦法?”


    鬼道士如是道:“並無。”


    有的話,他也不至於如此,不過,倘若真有,他也不會去試,畢竟這有違冥道,不得善終,即使他已死去,但不想接下來被冥道盯上而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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