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定定看著跪在山崗上的朝然,緩緩起身,險些站不穩。


    朝天歌想過來扶,卻止步了,他不敢靠近,對其心中所想,終是無底。


    山河徐徐走向他,那個同樣與他糾纏了許久的人,不正是眼前這人嗎?


    這時,銅鏡閃現一道白光,將山河的視線牽引了過去——


    朝然的師父身化流光,乘風而至了。


    後塵一落地,旋即撚指,在其周邊起了一追魂陣,又念動引魂返體咒,往他額上推入一道銀符,念道:


    “阿然,可曾記得為師教過你的陽神衝舉之竅?”


    陽神衝舉?山河又是一怔,他常陰神出竅,卻從未有過陽神衝舉,那是怎樣一番景象?


    能使人死而複生?


    當年賜他功德囊的高人就是朝然的後塵師父,他應有迴天之術。


    後塵將招魂鼓取下,口中頌咒不停,追魂陣倏忽向四周擴散,形成一個金光大圓環,一圈圈蕩開去,形似山河的窺陣術。


    “冥道應劫的速度也快了些。為師隻好追魂入幽冥,逆天幫你一迴了。”


    後塵白眉一皺,手袖一揮,整個追魂陣驟然收縮迴來成一點,忽而徑直下墜,拖出一道金色追光,直探入地。


    他看著瘡痍周身的朝然,不禁捋須搖頭,心疼歎息。


    須臾,那點金光飛迴,沒入了朝然眉心中。


    “此次逆天而行,定要損耗百年修行。若不是為師快一步,入了鬼淵,你便再無生還之機了。”


    後塵一番苦歎:“你這肉身還得再修,為師隻能將你暫時封住,待你陽神衝舉,覺醒時方能恢複如初。”


    後塵蹲身下來,手指凝光抵在他額頭,道:


    “陽神衝舉須內心純正、恬淡虛無,方可承接先天之炁,但你執念太深,是修不成的,為師隻能將你那點執念抽出了。”


    語罷,他懸指一帶,將朝然額間一點紅光抽離出來。


    那紅光似乎還想鑽迴去,後塵蹙額道:“阿然,莫怪為師心狠!”


    說話間,將一青銅鏡取出懸空,引那點紅光入了鏡中,再用符咒封鎖住。


    “此為鑒心鏡,它能照出你最強的執念,也能將你執念困住。倘若有朝一日,鑒心鏡也困不住了,便會將其引入鬼淵中,還你所借出的地運,替你擋上一劫。”


    山河認得這個青銅鏡,當初朝天歌祭祀夜明神時,就將其掛在胸前,而他還在鏡子裏頭看到了朝然的模樣,那便是他當時最強的執念了麽?


    是以,他每每所見那個朝然,非神非鬼,非妖非靈,原來僅是欲念本相。


    又聽後塵道:“為師賜你‘天歌’一字,從今往後你以字作名,‘朝然’一名將隨執念而去。”


    ……


    山河至此終於明白,為何朝天歌會忘了他,卻又覺得他熟稔,想必是執念作祟了。


    隻是後塵師父怎也料想不到,無論是“朝然”還是“朝天歌”,終究還是與山河有了羈絆,斷不了,就隻能持續糾纏。


    想不到那個與朝天歌糾纏了很久的人竟是他啊,山河空茫的心忽然有了著落,倍感慶幸。


    “你讓我怎麽辦才好?”山河輕撫上朝天歌的臉。


    這人天性純正,不諳世故,又過分規矩端正,是以,一生都不能讓他靠近誘惑,否則他易動情易認真,又將執著得體無完膚。


    “對不起……”朝天歌背在身後的雙手捏得死死的,不敢與之對視。


    他當初入鬼淵,朝然正被冥道困在符陣中,注靈鐵鏈鎖滿全身,若不是朝然竭力說服了他,使他“接納”了自己,恐怕他一輩子都不知這些事,還會一直誤以為朝然是“邪”,而將他困住,原來他自始至終困的隻有自己。


    難怪他的元辰宮中是一番符籙自囿的景象。


    而這“接納”的過程也是極為痛苦,仿若萬箭穿身。


    “你或許真的對不起我,可那是我咎由自取的啊,誰教我先去招惹你呢?”山河捧起他的臉,逼他直視自己。


    朝天歌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緩緩問道:“你……恨我嗎?是我害了你,害你那麽痛苦……”


    “若我還年輕個一兩百年,或許我真的會恨那個讓我死不了還活遭罪的人,可如今……我還恨你的話,那我真的是白活了。”山河語氣淡柔。


    朝天歌雙目這才有了光采,一直忐忑的心也放下了,忍不住再次確認:


    “真的不恨了麽?實話實說。”


    山河鄭重其事,道:“不恨。你教我長生,長生本無罪,有罪的是人心。而你讓我知道原來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本性去過日子,盡己所能好好活著,是你告訴我的,我該謝謝你才是。”


    “可我還是讓你受盡了磨難,這些你本該可以不用承受的。”


    山河如是道:“可你見過世間何人一生順遂,無災無難?畢竟我活這麽長,得到的多,受的罪自然比他人還要多得多。”


    他抿了抿嘴,繼續道:“我也死過幾迴了,每次活過來,都有一番刻骨銘心的體悟,但終究有一點,讓我比較清醒的是,珍惜當下,實實在在生活。”


    那些曆經挫折依舊愛著人世的人又有幾多?


    莫不是痛不欲生了,也不會選擇死路。


    朝天歌看他的雙眼雖是浮腫,但目中神采一如當年初見——難得的少年意氣風發的模樣。


    山河翻開他的手掌,那鬼書神符好似穿透了紗布,曆曆在目:


    “生死從來都是獨自一人的,而你卻把它變成兩個人的事了,這便注定了你我將永遠糾纏下去了。”


    見朝天歌似乎在出神中,他溫聲道:“不幸之幸,一直是你!”


    聽到此,朝天歌心間終於落下塊大石,道:“慶幸的是,哥哥還記得我。”


    但提及這個,他不免臉一紅,“……抱歉,讓你誤會了那麽多年,我、我不是姑娘。”


    聞言,山河傻笑了下,傻笑這個遲鈍了三百年的自己,他揶揄道:“是有些可惜,誰教你生得雌雄莫辨呢?不過,你是男是女,又有什麽關係呢?”


    老天真的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幸好深情不負時光,終得一人心。


    可一想到他背鼓的經曆,山河百感雜糅:“你背著招魂鼓,一直走在我前麵,倘若我後來不曾遇見你,你可知你避開的將會是我的生生世世啊。”


    “我當時……隻想盡餘生讓你活下去。”


    他真的是傻,如他師父所言,執迷不悟。


    山河心頭微暖,繼而問道:“為何偏偏對我執念那麽深?”


    當初也看不出來小小年紀的朝然竟然暗生情愫了。


    “不許顧左右而言他。”


    朝天歌的目光在他眉目間停留,道:“我不知,但你說的話,做的事,我都認同。”


    雖然彼時還年輕,誰叫這人那麽出眾,往後的相處更讓不諳世事的他心醉神迷。


    山河聽得心裏美滋滋的,道:“我曾以為,自己獨自傻傻喜歡著一個情竇未開的人。”


    “哥哥,我……”


    “等等,你還是叫我名字吧,雖然我是比你年長,但讓你一個堂堂祭師這麽叫,還是有些無福消受。若讓旁人聽了去,還以為我把你怎麽樣了呢。”


    “你介意?”


    “倒也不是介意,就是……”他眉頭一挑,雙眸溢滿笑意,“心癢難耐罷了,或有可能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情不自禁地對你胡作非為……”


    山河如過家家般說著如此戲謔的話,聽得朝天歌赧顏汗下。


    “那你,又怎會對我……”朝天歌語澀,明明當時他還那麽小。


    山河輕撫著他的紅衣,莞爾道:“我這一輩子確實可以喜歡很多人,但偏偏放不下你,或許因純真難得,又或許……你可會怪我不辭而別?”


    他心中仍有愧疚。


    朝天歌搖了搖頭,如是道:“燈婆婆既已告知你有事迴去一趟,我又怎會怪你?隻是我竟然連你走了都不知。”


    “若我有心瞞著你離開,你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覺察到的,所以不必自責。隻是害苦了你千裏迢迢尋我……”


    “可我還是晚了一步……”


    “不晚不晚。隻是,你不知我死是解脫還是受罪,為何執意讓我活著呢?”


    朝天歌抿了抿唇,道:“……我有私心,我怕我會失去你,而你還那麽好,還那麽年輕,還有很多日子可以過……其實,我有許多理由想讓你活下去,卻沒有理由讓我不救你。隻是你,又為何一心尋死?”


    山河沉默了,念及父母,他多半是遺憾的。


    朝天歌頓了頓,換了個問題:“當年你為何會離家出走?”


    山河淡聲道:“我與阿爹大吵了一架……”


    “為何?”


    “隻因他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


    “當年臨陽許多大世家為了和我阿爹交好,不惜山長水遠一路追隨我們西去經商,奈何遭遇了不測,阿爹不但不救他們,反而閉門謝客,變得冷漠無情,我不過替他們說了幾句話,阿爹便趕我走了……


    若我當時不那麽偏執,不那麽高傲,留下來就可知發生了什麽事,阿爹阿娘或許就不會死了……”


    山河越說聲音越小,他始終無法原諒當年那個一言不合便離家出走的自己。


    朝天歌將他擁入懷中,道:“你可知真相並非如此。”


    聞言,山河倏然記起,問道:“你說過你在鬼淵深處見過我阿爹阿娘,還將他們救出來……”


    “嗯,見過。”


    朝天歌話音一落,銅鏡內景象倏忽一變,轉到了鬼淵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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