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盡更闌。


    山河自傳習館中出,莊胥送至門口,欲言又止。


    山河迴身道:“既已找到了族人,你便留在莫長老身邊吧。”


    “多謝一路的照顧。”莊胥作揖拜謝。


    山河莞爾,拍拍他的肩膀,道:“多的不說,若沒有你,恐怕我不會這麽順利,說不定就死在了半路。所以,該道謝的還是我。”


    老道和拾澤走了過來:“你們這謝來謝去的,是想著日後不再見了嗎?”


    莊胥道:“後會有期。”


    目送三人離去,莊胥上了樓,殘燈未滅,莫聽的影子落在簾上微晃,雅室裏傳出了二人的交談聲。


    “師叔,弟子不知此前所為,是對還是錯,心中困惑難解。”


    “世間之事本無對錯之分。你深受你師父的影響,凡事守‘中’,才這般糾結,有折中之法固然不錯,若無,要麽進要麽退。”


    “可天機者不該為他人抉擇,弟子不僅隱瞞了真相,還為他做了選擇。”


    “你對我有意見?”


    “弟子絕無此意,僅是說弟子的選擇。”


    “人生在世並非事事遂心,就算你盡心盡力去做事,結果好壞也多數為人所不能左右。就如同你讓他往東,他未必不會往西。”


    “師叔的意思是?”


    “該他承受的,他逃不了,同樣,不是他的債,也無須他還,這一切冥冥自有天定。”


    “……師叔,弟子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什麽不能說?”


    “弟子覺得,師叔與師父的想法有些不同。”


    “豈止有些?簡直是天壤之別!你師父強人所難,明知不可為而為,還說尋求什麽積極的改變,簡直放屁!”


    “……師叔?”


    “話俗理不俗!能輕易改得了的還叫‘天命難違’嗎?天道的規則豈是人能打破得了的,就算你師父是神,也得依循天道,不要妄圖挑戰。”


    “師父也並無此意……”


    夜幕泄下清寒,暖煙閣積了一層薄雪,在如水月色中泛著淡淡銀光。


    山河頹然無力地躺在搖椅上,對著輕攥在手中的帛書出神。


    傳習館中莫聽的一席話,讓他始料未及,一番百爪撓心後,眼下更是舉步維艱。


    可悲的是,一個外來人的他,竟然連一個抉擇都能關乎一族未來之運,而這抉擇還僅是“去留”而已——


    “當今世道人心惟危,隻要想得長生者,便有可能盯上你,不知你是否做好準備?”


    莫聽所問,他又豈會不知,且早已有焚舟破釜的決心與之相抗,於是答道:“常備不懈。”


    “我知你如今困頓窘迫,相信你也對自己的境況心知肚明。興許你會認為以你之能,對付他們綽綽有餘,但你終究不是三頭六臂,有些事根本無暇顧及,甚至事關自己的生死。”


    “莫長老,有話不妨直說。”山河從前便想過此類問題,莫說是他,這世間任誰都無法同時顧及許多事,其中必有取舍,但就這“取”與“舍”之間,是個難關,也必定痛苦。


    “可還記得你初入焚川境地所遇?”莫聽詢問。


    “記得。”


    “那想必也遇到了紅綢娘。”


    “紅綢娘?”


    “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紅綾。”


    山河一愣,原來紅綾本名為紅綢娘。


    “她去墓廬做什麽?若是找我,當時我並不在墓廬。”


    此前他一直認為紅綾要取他性命,他在何處,紅綾便出現在何處,唯獨此事解釋不清,似乎衝著他去,又並非如此。


    莫聽道:“紅綢娘去墓廬並非針對你,但目的是一樣的。”


    山河心暗暗提了起來,詫異問道:“墓廬與我有關?”


    莫聽搖頭說道:“與你無關,但與宵皇人息息相關。”


    “那紅綢娘為何要對付宵皇人?有宿怨麽?”


    “為了改運。”莫聽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燭光,神情莫測。


    “改運?”山河茫然地看著他。


    莫聽無聲一歎,道:“此乃損人不利己的陰招。對付不了大祭師,便想著要從其祖墳上動土。”


    山河心下一緊,一瞬變色易容,脫口而出道:“他們想對付大祭師?!”


    但見莫聽點頭,又飲了一口茶,聽他追問道:“在祖墳上動手腳,影響大祭師運氣?”


    莫聽道:“祖墳一動,莫說是大祭師了,宵皇人的整體運勢都會變了。”


    山河心緒恍惚間,莫聽又道:“人若尋求改運之法,常從天、地、人、玄四方麵著手,紅綢娘選擇‘地’,改葬地之氣,以冥冥之力施加於子孫後代之身,從而改變一人乃至一族之運。”


    莫聽麵容嚴肅,山河大為惶恐,怔愣半晌,卻不知該接什麽話。


    他迴想宵皇人此前的遭遇、朝天歌身上的病痛折磨,難道真的是因紅綢娘動了宵皇祖墳之氣造成的?


    山河之前在祈樓古籍房中,翻閱典籍時,也看過一則記載,大抵的意思是,生人由氣聚凝結成骨肉,死後於墳中,以散發骨氣來庇護和福蔭後生,這便是“反氣納骨”之象。


    先人與後代同氣相求,情氣相感,枯骨若得生氣,生人受福,若得死氣,則生人遭禍。


    是以,紅綢娘想通過此種非常規手段,來對付朝天歌?!


    “紅綢娘為何要這麽做?她為何要對付大祭師?!”


    山河站了起來,況且以她一己之力尚不能完成這樣的邪法,必定受人指使,而到現在,他竟然也不知紅綢娘背後的事主是何人,他不禁有些怫然。


    “大祭師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如何得罪他人,我想你心中有數。”莫聽沉穩有力的聲音,滿帶威嚴。


    山河跌坐迴榻,從他出現在宵皇之地開始,朝天歌便多次助他護他,甚至以命相保,不曾想這便引來了殺身之禍……


    茶氣騰騰,山河垂目看著茶盞,盞中倒映出形容憔悴的自己,令他又恨又痛。


    果然還是因為他!一切都是因為他!!


    所以那一石二鳥的退煞符,也是為了對付他與朝天歌?


    那些人是早知朝天歌會成為他們的巨大障礙,所以除之後快?而後讓他徹底孤立無援麽?


    不過為他一人而已,何苦連累他人?甚至影響全族吉兇福禍?!


    他不知呆滯多久,直到莊胥把手搭在他肩上時,他才反應過來。


    興許莫聽喊他喊到無奈,莊胥才會過來的吧。


    “若不是你,何至於如此,”莫聽再次強調,看山河那一副怔忡模樣,他又將話鋒一轉,“但若非天機者,你也不至於此。”


    山河心中一團亂麻,話未聽全,僅是抬眸看著他,莫聽臉上並無光采,眼神中夾帶著自責之色,緩緩道:


    “天機者一言惹下的禍,要問責,當問天機者。窺視天機,本就應付出代價,何況泄露天機。是以,我留在此地不走,便是要積功贖罪,並在此等你到來。”


    “宵皇人是因為我遭受不公,大祭師更為我幾經送命……是不是我不來宵皇之地,這一切便不會發生?”


    山河惶惶地問道,說是問莫聽,卻更像是在問自己。


    莫聽道:“或許,但這隻是‘遲’與‘早’的問題。”


    山河遊思中迴神,問道:“當初莫長老是否有意指引我到墓廬?”


    “明知是我指引,可你還是去了。”莫聽不迴避他的問題。


    山河不清楚莫聽為何明知他必定會去,依舊給他指明了方向,他細思詢問道:“你是想告訴我什麽?還是你想看到什麽?”


    這一問,莫聽的臉上竟呈現出了一抹難見的光采,好似被人一語道破後,如釋重負的感覺。這讓山河更加不解了。


    “你猜得不錯,不妨繼續說下去。”他臉上的笑意漸顯。


    “還請莫長老實言相告吧,我如今並無心思去想太多。”


    “你可知身為天機者,許多事隻能緘口,卻並非故弄玄虛。”


    說到此,他望了一眼莊胥,莊胥垂下了頭來,臉有愧色。


    見莫聽看莊胥似有責備之意,山河解釋道:“不關他的事,都是我問他,他才說的。”


    “天機者掌握了世事發展規律,或因一言,便可改變,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但又不能打亂天道秩序,是以,多數情況,人有求才有應,有問方有答。”


    山河直言正色道:“那麽請恕我直言,引我到宵皇墓廬一事,莫長老是否也有推波助瀾之嫌。”


    莊胥也將疑惑的目光轉向了莫聽,卻聽他問道:“你悔了麽?”


    莫聽問得犀利,山河倏忽一愣,是指後悔來宵皇認識朝天歌麽?


    他答不出,至少他打從心裏認為自己不悔結交朝天歌。


    但若這一切重來,他是否不入南陵,不到宵皇之地,不去焚川墓廬,更不上祈樓?


    他拂去一臉的遲疑不定,道:“事已至此,‘後悔’一說,有何意義?”


    “是無意義了。”莫聽呷了口茶,似在沉思又似在迴味。


    “所以,莫長老在鹿無等我,是看我如何一步步拖累宵皇人,以此來驗證你們的預測?!”山河的語氣不似疑問,更似陳述。


    莊胥聽得皺眉蹙目,不由得將目光轉向莫聽,若真如山河所言,那絕對出乎意料了。


    “天機者雖能指導蒼生按規律趨吉避兇,但是吉是兇,在天機者中也有不同的衡量標準,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即是說,這一切有可能是福不是禍。


    山河沉下了臉來,不想再跟他繞了,道:“既是如此,我便離開此地,再不拖累任何人。”


    “晚了,”莫聽語氣過於淡然,“你也做不到。”


    “這是何意?”山河已握緊了拳頭,莫聽的態度讓他起了慍色。


    “若離不了這塵緣,怎能免羈絆?”莫聽反問,卻無等他迴答的意思,“既已有羈絆,又怎能說斷則斷?”


    山河腦袋紛亂不已,時起彼伏的惘然若失又塞滿心間。


    看莊胥,莊胥比他還要懵然,看莫聽,又浮現諸多未知,目光無處安放,落在幾案的帛書上,才稍稍定了定神。


    “莫長老一定知道大祭師如今身在何處……”


    “胥兒不是告訴你了嗎?”


    莊胥抿了抿嘴,眉頭擰得緊,被山河看得眸光閃爍不定。


    “他是不是真的有危險?是不是所剩時日不多?是不是……”


    山河咬了咬唇,莫聽截口道:“大祭師不在宵皇之地……倘若你要找他,自可離去,但若離開宵皇之地,宵皇人……”


    他沒繼續說,山河蹙額追問:“會如何?”


    “隻有你能救宵皇人於水火……”他兀自歎了口氣。


    因他而起,就得由他來結束。


    山河麵白如紙,顫聲問:“大祭師他……還好嗎?”


    莫聽終於起了身,迎著燭光背過手,山河看他的身影都知他在歎息,是哀歎。


    他感到了不安,不祥氣息借著夜色彌漫了整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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