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嗝——”老道打了個酒嗝,斜躺在幾案上,迷迷糊糊中嘟囔道:“公子的手藝比雲陸道長的好、好太多了~”


    莊胥昏昏沉沉靠在一側,酒足飯飽後也不覺間抱著酒壺睡著了。


    山河將二人扶到榻上,甩了甩胳膊,轉了轉腰,才推開了窗,便灌入冷冽夜風,讓他倍感清醒。


    坐在窗邊,他一隻腳懸著,一隻腳屈膝搭在窗欞上,抱著膝出神,忽想起了什麽,便自功德囊中掏出了一塊玉佩,當初沒來得及還給朝天歌,而他自己也忘了才沒提及此事。


    暖玉透著月光,指尖摩挲著,忽冷忽熱的觸感一如此玉之主。


    不知出神了多久,一點銀光忽從眼前劃過,他才迴過神來,驚見是知悉鳥飛入,便喜出望外地跟著它到了榻前。


    隻見它在莊胥身上盤旋,山河立馬將莊胥的手抬起,知悉鳥落定,斷了靈息。


    山河急忙拆開來看,卻是此前他讓莊胥傳達出去的消息。


    “怎麽飛迴來了,找不到麽?!”山河心中的不安時起彼伏,一夜難眠。


    翌日清晨,三人趕往焚川。


    老道伸了伸懶腰,湊近山河,道:“公子,去焚川可不可以去一個地方?”


    “何處?”


    “呃,小神人住的地方。”老道有些不好意思道。


    山河一愣,情知他想去做什麽,於是道:“倘若你想拿迴那塑像,那就不要去了。”


    “為什麽?老漢我、我正有此意啊……”老道還是心心念念著他的山神塑像。


    “你拜其他的什麽神仙都好,我不反對也不會阻止,但那塑像若指代我,就不要拜了,無功無德會有折損的。”


    山河直言了當,老道還想辯駁些什麽,看他神色不對,於是作罷,道:“公子不喜歡,那老漢我不拜了不拜了。”


    山河漏出一聲歎息,到底是誰在執著著虛無縹緲的東西啊。


    不久後,他們就看到了那直插雲端的日省峰,看來是到宵皇邊境了。


    涼意驟顯,此番吹來的風,夾帶著石穀寨特有的菊花糕香味。


    山河雙眸一亮,便聽老道遠遠地朝河岸的浣衣女喊了聲:“嘿!姑娘們!”


    老道這一聲喊,倒把幾個靈秀的姑娘都喊驚了神,隻見她們慌裏慌張地收拾衣物,頭也不迴地跑掉了。


    “啊這……”老道一臉懵,他不過是想打聲招唿罷了。


    “老道,你太唐突了,”山河搖了搖頭,“我們又不到寨子裏去,莫逗留了。”


    “我以為那朝夕姑娘在裏頭呢。”老道撓了撓頭,喃喃著隨他們二人進了林子。


    焚川的雪未待開春就化了大半,指的是山腳下,山路積雪少便於趕路,他們也就將步子放快了。


    林間忽傳來一陣似有似無的打鬥聲,三人隨即斂息,小心地向前探去。


    一道金光掠過眼前,三人同時一驚,山河目光緊追,訝然道:“那是崩雲箭?!”


    “什、什麽箭?”老道想問清楚,又一道金光穿空而來。


    “小心!”山河把老道往下一按,三人齊刷刷低了頭,蹲身下來,堪堪躲過了崩雲箭的銳氣。


    崩雲箭能快到別人來不及反應,抑或是上一刻才反應過來,下一刻便有可能中招,速度快到隻在高階術者覺察的一念間。


    山河喜道:“那是雲陸道長的崩雲箭!”


    “這麽說雲陸道長也來啦?”老道神采飛揚,莊胥卻道:“不是他。”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前方叢林處翻出了個熟悉的身影,手執雲淵弓,腰別崩雲箭,穩穩落定。


    “朝光?”山河暗自驚咦,“他怎麽會有雲淵弓和崩雲箭?”


    “喲?宵皇巡司。”老道也認了出來,殊不知這壓低的聲音還是讓對方捕捉到了。


    山河一把抓住老道的衣領往後拽,莊胥也疾然反應,三人齊齊躺平在草叢中,一箭從他們胸膛上唿嘯飛過,老道大氣都沒敢出。


    “方向錯了,靶子不在那邊。”


    這把聲音是慶明的!


    “方才那裏有動靜。”朝光指著他們三人的方向。


    山河微微側過一眼,隔著草叢間隙,看清他們二人的情況,登時震驚不已。


    慶明左邊袖子空空蕩蕩,即使藏在披風下,那偏窄的左肩,還是引起了山河的注意,細看才知原來他斷了一臂!


    而朝光,那雙目已無往日神采,眸光黯淡了許多,且適才他分明是聽音辨位……


    山河心如搗鼓,正要起身上前,卻聽得一個細嫩柔軟的聲音傳來:“阿哥!”


    山河與老道齊刷刷轉頭,果然是朝夕姑娘。


    朝夕身後跟著的是慶生,二人各提著一個食盒走過來。


    慶明止了向前的步伐,疑道:“你怎麽也來了?”


    慶生擺出食盒,道:“人家朝夕姑娘都來了,我怎麽不能來?放心,非我當值,我從城中帶了些糕點來,二位哥哥,你們嚐嚐鮮。”


    “今日練得如何?”朝夕拿出手帕,給朝光擦了擦額上的汗。


    “你阿哥進步神速,較昨日的狀態好多了。”慶明欣慰一笑。


    “真的嗎?那阿哥很快便能適應了,莫急莫急。”朝夕說完將他牽到一處坐下,擺上幾個菜,盛了碗米飯,邊夾肉邊道,“雲陸道長說了,你和慶明大哥要好好補補,多吃肉。”


    慶明邊吃邊道:“多虧這弓箭,你阿哥的靈力方能使得上勁。”


    朝光對慶明有愧,想說點什麽,卻總覺得單薄,隻道:“慶明,謝謝你!”


    慶明道:“兄弟間別說這般話!”


    慶生咬著塊餅,斜靠一側:“那阿哥你呢?”


    慶明拍拍胸膛:“已無大礙。”


    山河看得如骨鯁在喉,苦澀不已。


    或許他沒死的消息,眾人皆知,即是如此,他也不敢上前相認,心有愧疚,自覺無法彌補,也不知該如何麵對他們,遂躊躇不前。


    看他眸中似乎泛著濕潤的光澤,老道皺眉抿嘴,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


    莊胥也是一言不吭地看著前方。


    待慶生與朝夕離開了,慶明與朝光便又投入到訓練中。


    慶明擲出一符,飛入林中,朝光靜滯片刻再拉弓引弦,一箭追出。


    如此反複練習,以提升朝光對“氣”的感知能力。


    三人從林間穿出,直上宵皇墓廬。


    山河避過三生人耳目,隻身潛入祈樓。未幾,他失落地從裏頭出來。


    墓廬前的老道和莊胥正托著下巴,小心翼翼地端詳著守門的陰兵,見山河從小徑上下來,便迎了過去。


    “如何?那宵皇祭師在麽?”


    山河泛紅的鼻子吸了吸氣,神情落寞地搖了搖頭,莊胥也無需再問了。


    幾十丈高的冰瀑錯落地垂掛在崖壁上,與下邊的河水凍結一塊,仿若拔地而起的雪柱,透著藍光,瑰麗無比。


    老道與莊胥二人目瞪口呆,驚歎連連,唿出幾口白氣,老道搓了搓手,用顫抖的聲音道:“這身子骨還真的越來越差勁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莊胥打了個噴嚏,老道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莊胥指著冰瀑旁易看走眼的那座別院,問道:“那便是宵皇祭師住的地方?”


    老道雙手摩擦著手臂,道:“是吧,否則公子進去做什麽?我們就在這裏等著吧,唉呀冷死了。”


    “他應該很快就出來,不會等太久的。”莊胥若有所思道。


    “你怎麽知道?要是宵皇祭師在裏頭,指不定會寒暄到什麽時候。”老道睨了他一眼,在河邊蹦跳了起來。


    而山河自進了別院,便直往風行小築去,途徑海棠院,他腳步放緩了,一顆顆紅光剔透的海棠果綴滿樹梢,想當初他走時,還未有這般紅呢。


    “其實你跟我一樣。”皆愛海棠。


    有時緣分就這麽奇妙。


    山河抬眸看果子上裹著一層霜雪,在光照下,愈發紅豔奪目。


    院中初見時,也不足為奇,如今看來,倒有幾分離愁別緒,難怪有人稱其為“斷腸花”。


    小築內空無一人,山河連聲唿喚,也聽不得有迴音,吾名到底跑什麽地方去了?


    難道真反了天,自己還會切斷靈識麽?


    而等他尋了一圈,準備離去時,卻有一個身影從後頭撲了過來。


    山河猛然轉過身來,卻被撲倒在地了。


    那是一個毫不猶豫的懷抱,撞得山河一下失了方向。


    興奮的心在亂跳,那個充滿野性卻純真的笑,激動得難以言喻。


    山河忽地渾身上下暖如初春。


    “阿澤啊~”他躺在地上,摸了摸拾澤的頭,“阿澤可不能這麽魯莽啊。”


    拾澤喜極而泣,哽咽不止,依舊緊抱著不放,哭道:“我以為你真的死了,原來天歌哥沒騙我……”


    想來朝天歌是將他死而複生的事,告訴了拾澤。


    “你這動不動就把人撲倒的習慣可得改改啊。”話雖如此,可山河唇角帶笑,毫無嫌棄之意,拍了拍他的背,“起來吧。”


    “我不,喜歡才這樣。”拾澤咕噥著,直率大膽又耍點孩子氣,實在讓人倍感親切。


    山河反問道:“誰告訴你喜歡就得如此?你天歌哥麽?”


    才剛問出口,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不是。”


    “那是你憫姐姐?”


    “也不是。”


    “不會是朝光他們吧?”山河揶揄著,雖然也知決計不會是他們教的,就算有心想教,也沒那個膽。


    “他們才不會,”拾澤撇著嘴,坐起來,嗔怪道,“你怎麽喜歡糾結這樣的問題?”


    山河粲然一笑,睨了他一眼,發覺他臉頰泛著紅暈,內心便有了個大膽的猜測,遂戳了戳他腰,惹得他一躲,又一陣赧然。


    “那你偷偷告訴我,是不是有了喜歡的姑娘?”山河揣著一臉經驗老道的模樣,試圖窺探拾澤的小心思。


    不料,他卻認真道:“誰告訴你,喜歡就一定得是姑娘?”


    “這……”山河噎語,毫無疑義,拾澤問到他心坎裏去了。


    “那你喜歡哪家哥哥了?除了你天歌哥和我。”


    山河特地把他們二人擇了出來,因為此“喜歡”非彼“喜歡”。


    “為何除了你們?阿澤就喜歡你和天歌哥啊。”拾澤再一次撲了過來。


    山河猝不及防,後背撞到地上有些疼。


    “你怎麽像隻兔子,說好別撲過來的,還撲?矜持矜持……”山河有些無奈。


    但凡跟他在一起,拾澤就將“矜持”二字拋卻九霄雲外了。


    “這與‘矜持’無關。”拾澤充分釋放了他的認真固執。


    “那規矩呢?光天化日摟摟抱抱,成何體統啊?”山河說這話,自動忽略了自己此前的所作所為。


    聞言,拾澤終於起身來,還未待山河誇他一句“懂事”,他便正兒八經道:


    “哥,我曾以為那樣真的不好,可如今才知道,原來那就是‘情不自禁’。”


    山河沒控製住,差點笑出來,忽覺或許會傷了拾澤的心,於是抿了抿嘴,將笑意憋了迴去,同樣嚴肅道:


    “你能有這般體會,證明你也長大了,但是這個得分情況。”


    “什麽情況?”


    “咳咳,方才那樣就得收斂下了。”


    拾澤若有所思,隨後不解地皺起眉頭,問道:“很過分嗎?”


    山河本欲搖頭,卻點了點頭,正兒八經道:“有點。”


    “那……那樣豈不是更過分?”拾澤嘀咕了聲。


    “哪樣?”


    “非禮勿言。”


    “呃,這時你就要說出來了,我才好給你分辨分辨如何才算‘過分’與‘非禮’。”


    山河像個思深憂遠的兄長,心想大抵朝天歌也不會教他這些。


    但當拾澤說完之後,山河先是一驚,隨後笑到捧腹,惹得拾澤鬱悶至極。


    “哥!我都說了‘非禮勿言’,你非要我說,說了你還笑,我以後都不說了!”


    山河笑畢,嚴肅地搭著拾澤的肩:“別動怒,我笑的是他們,他們不知好歹,光天化日之下,就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麽?”


    話未說完,他又想笑,兩耳不自覺紅了起來,忍住又道:


    “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什麽都別問,什麽都別想,更別繼續探究了,直接跑掉就是,畢竟非禮勿視嘛。”


    看拾澤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山河終於唿出一口氣,進入正題,問道:“你天歌哥迴來了麽?”


    “沒有,但是他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拾澤立馬站了起來。


    “什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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