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山河說了一堆不歸城的事,將酒肆裏聽到的點滴盡數說給了雲追月聽,無非就想坐實自己是個地道的不歸城居民。


    雲追月聽得入神,和山河聽人閑磕的態度不一樣,他總是那麽專注,不打岔也不反駁,是個很好的傾聽者。


    他的性子極其溫和,與那陸台斬妖數百的雷厲風行的形象有著天壤之別,如斯一人,或許隻有在扞衛正道時方顯露出另一麵吧。


    行近半日,路見一茶棚的飄幡,二人決意休息下再走,怎知看似簡陋的茶棚,往來行客卻不少,討碗茶解渴還需排著長隊。


    山河排隊在後頭,見這些人倒了茶卻不曾坐下休息片刻,喝完就又趕路了,一致走的是右邊的山徑。


    “你看這些人是去幹什麽的?”山河轉迴頭問身後的雲追月。


    這話雖小,但被前麵那一人聽到了,那人一聽就知道後麵這人是外地來的,迴過頭來剛想解釋,卻見著一張極其熟悉的麵孔,匪夷所思,這一看足足把他怔呆了好一會兒。


    山河愣愣看著他,剛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人就不由得瞪大了雙目,狂拍著前麵同夥的肩膀,指著他驚叫道:


    “出現了?!出現了!!他終於出現了!!!”


    他麵上的恐懼之色在前麵那人的臉上同時出現,而他這一聲驚叫在長隊中如個引爆點,所有人瞧來那一瞬,都轟然躲開去,口中所叫如出一轍。


    頃刻間,茶棚前的行客都散開去了,連個煮茶的人也不見了,徒留山河與雲追月二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所雲。


    “這是怎麽迴事?”雲追月看著他,似乎剛剛那群人的言語針對的是他,而山河貌似比他們還要驚訝的樣子。


    “我長得很難看?”山河轉迴頭問雲追月,表情很認真。


    雲追月一愣,笑了笑道:“不會。”


    他說的是實話,至少在他見過的人當中,沒有比山河更好看的了。


    山河撇了撇嘴,道:“那就奇怪了,怎麽他們跟見鬼似的?”


    雲追月不知說些什麽好,隻道:“這,或許是當地的風俗。”


    山河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既然店家不在,那我們就自己動手吧。”


    他悠悠地走進了茶棚,自顧自地倒了兩碗茶,一碗給雲追月,一碗自己咕嚕了兩口。


    好似剛才的一幕與他無關,此刻的他正悠閑自在地喝著茶。


    雲追月不說話,也喝上了兩口,茶味稍苦,是菊花茶。


    碗才剛移開口,就不見山河的人。


    他愣了愣,見桌子被輕抬起了一角,才知山河蹲在桌下,不知搗鼓著什麽。


    “你在做什麽?”


    山河剛從桌下拉出一遝紙來,桌麵便略微往一邊傾斜了,敢情這遝紙是用來補桌子殘腳的。


    這紙殘破不堪,麵上也積了厚厚的灰塵,山河撕開了前麵殘缺不全的幾張,隻剩下最後一張,還有些許模糊,但大致可見上麵繪有人頭像,竟有些山河的神韻。


    眉頭倏然皺起,山河表情也有些不可思議。


    雲追月接過手來,仔細端詳,幾經對照後,他確定此畫像上的人是山河,就連他眼角的痣也都不落下。


    “這人是你。”雲追月有些篤定道。


    “我?”山河是一臉迷惑,“上麵的字能看得清麽?看看說的是什麽?”


    畫像尚有些模糊,莫提字了,但仔細辨認,上麵除了幾行小字看不清外,兩個大字卻還依稀可辨。


    “妖孽……”雲追月聲音淡的出奇。


    “……”


    山河輕輕咳了聲,縱然說他好看,也不至於將其比之妖孽,在常人聽來,不像是誇,倒有幾分像罵了。


    “可是變個法子罵人?”山河一手支著頭,再端詳著那張畫,始終一頭霧水。


    “要說這世間有相像之人也不是不可,”雲追月道,“再者,我們隻認出上麵‘妖孽’二字,至於這畫像所要表達何事,我們尚不清楚,不可妄下定論。”


    “言之有理,若真是妖孽,也說得通,畢竟妖孽善於幻化,若是變了張好看的人皮冒充他人,也說得過去。”


    他說“好看的人皮”時,是極其順口的,雲追月隻是淡淡地喝著茶,沒有接話。


    山河放下畫像,起身去將茶壺提了過來。


    這時,一個須發發白的老道晃悠著酒葫蘆,哼著不知名的小曲走進了茶棚,一骨碌坐下,就揚聲道:“來碗茶解渴!”


    “好嘞。”山河應得順口,提著茶壺就過去了。


    雲追月看得一愣一愣的,這人當起茶棚老板也似模似樣。


    看老道是從喬城的方向出來,雲追月尋思著正好可以向他打聽一下秦家的事。


    山河倒了碗茶給了老道,道:“剛煮的菊花茶,這天氣解渴最好了。”


    老道看著將滿未滿碗的菊花茶,點了點頭道:“總算有個懂禮的……”這才剛瞟一眼,老道的話便戛然而止了,看著山河呆了半晌。


    山河識趣得很,轉身將雲追月桌上的畫像遞過去道:“是不是很像?這廝頂著我這張臉到處招搖撞騙,我一定要……”


    老道大手一拍桌子,雲追月立即站了起來,山河拉了拉他的袖口,示意他莫要衝動,先靜觀其變。


    那老道起身,原是渾濁雙目忽冒金光,整個人頓時容光煥發了起來,皺皮的老手一上來就掐著山河的臉頰喜道:“這都讓我見著活的了,修了大半輩子,拜了大半輩子,總算是有點成果了哈哈哈……”


    老道哈哈大笑,山河的臉被他莫名一頓揉掐,一時惱羞成怒,大力拍開老道的手後,臉上就竄起了一片火熱的紅暈。


    “你幹什麽呢?”山河瞪著眼看他,提著茶壺的手抖著,有那麽一瞬想扔出去了。


    雲追月也是看得雲裏霧裏,這老道的言行舉止著實怪異。


    老道抓起畫像,對著山河道:“你怎麽不是他,你就是他,就應該是他……”他越說越激動,朝著山河逼近了一步,眼裏滿是熾熱的光。


    這種神情,山河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他說朝天歌的不是時,拾澤臉上浮現的神情,這是對一個敬重之人的擁護,不由自主的。


    雲追月見狀,將山河一把拉到身後,擋在他麵前,正色道:“老丈有話好說。”


    他的聲音讓老道收起了一臉的大驚小怪,一瞬恢複了正經,坐迴座上,抬手邀請山河同桌坐下。


    山河頓了頓,輕拍了下雲追月擋在身前的手,道:“沒事,沒事。”隨後應邀落座。


    老道還是有些按耐不住興奮,搓了搓手後將手放在了叉開的雙膝上,喜眉笑眼地看著他。


    山河有些受不住如此熱情的目光,忍不住先開口了,道:


    “行了,我看,你一時半會也說不明白,這樣吧,我問一句,你答一句,可否?”


    “可,可。”老道一臉笑意,搭在膝上的手指開始不住地敲打了起來,大腿也抖了起來了。


    雲追月隻在一旁,靜靜觀著。


    山河仿佛看到了老道飛起的白眉,心裏長歎,問道:“你認得他?”他指了指畫中的人。


    “當然認得!”


    聞言,山河與雲追月對視一眼後繼續問道:“他是何人?”


    “活神仙!”老道這聲敞亮。


    山河嘴角抖了抖,心想還是換個問法吧。


    “你是在何時何處見的他?”


    老道迴想了下,道:“是在二十三年前的千裏孤邑。”


    他記得如此清楚,應是印象深刻。


    此話一出,二人齊齊愣了下,千裏孤邑可是鬥幽宗的地盤,離此地甚遠,畫像怎就在此出現?


    “那你最後一次見他是……”山河詢問。


    “二十三年前,千裏孤邑。”老道搶答了,說話不像撒謊,但這話怎麽就讓人難以信服呢?


    “你就見過他一次?”


    “對。說準點,就見過一麵。”


    山河有些惱了,差點也拍桌了,道:“你就見過他一麵,就說認得他,就知道他是活神仙?”


    他的惱火不無道理,他的臉可是承了人家一頓掐,最終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雲追月走了過來,坐下道:“那他必定不是他。”他指了指畫像又指了指山河。


    “怎麽不是他?這就是他!”老道又開始激動了起來。


    “先聽他把話說完。”山河對著老道道,老道瞅了他一眼,沉了沉氣。


    雲追月問道:“你說二十三年前在千裏孤邑見過他,可是這般模樣?”


    “不錯。”老道又看了一眼山河,語氣堅定。


    雲追月轉臉問山河,道:“你年方幾何?”


    這聲問得突然,山河稍愣了一下,隨即應道:“二十三。”


    險些連自己活到幾歲都忘了,仔細算來,今年應是……三百五十七歲了。


    弱冠之前,遊手好閑,偶爾獵殺幾隻邪祟耍耍。


    弱冠那年,取了一字,遭自己嘲笑後,果斷唾棄。


    二十一歲時,全家西行經商,遊山玩水,驚險刺激。


    二十二歲那年,與父親撕破臉皮,遠走南海地。


    二十三歲那年,家中突逢變故,父母飲劍而逝。


    而他,二十三歲,自修墳墓,拔劍自刎,血濺墳前,卒。


    這一年,他永世不會忘。


    “二十三年前,他不過也是個剛出生的嬰童,你所見之人若是如他這般模樣,今年也應是四十有六了,斷不可能還是如此。”雲追月言之鑿鑿,山河在一旁狂點頭。


    “這怎麽不能?!活神仙就是長生不老!”老道像是被踩中什麽要害,忙不迭一口反駁。


    “此事或許隻是巧合,我不過倒黴些,與他長得像罷了。”山河聳了聳肩。


    誰知,老道並不買賬,道:“老道雖至杖圍之年,卻也不至於老糊塗,能把活生生的人給認錯了,再說了,我是絕對不信這世間能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山河既是無奈又覺可笑,瞪他的雙眸裏仿佛就映著個老頑固的形象,好說歹說,也無法開竅。


    雲追月微頓,問道:“可是令尊?”此事放在二十三年前,說不定會是山河的父親,如此一來,長得像也能說得通了。


    隻見山河擺了擺手,似笑非笑道:“鄙人長得像家母。”


    此言一出,雲追月也沉默了,倒是老道臉上笑容更加遭山河嫌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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