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傷之痛自不必言,元氣耗損引起的內傷疼痛也不少,山河知道那種感覺,絕不好受。


    受傷於他而言是家常便飯了,隻不過年少時有父母親照顧,並上最好的藥和各種丹補湯補,很快就恢複了,所以即便是受傷也並不覺得有多痛;後來受的多數是皮外傷與致命傷,疼痛也是一瞬之間的事,若要如朝天歌這般克製隱忍,恐怕也做不到。


    山河睫毛微顫,抖落了水珠,褪去朝天歌那件濕透的裏衣,將他胸膛的血跡擦幹,之後又撕下自己算還幹淨的中衣為其包紮傷口。


    夜間的山風大,好在有門牆遮擋,卸了一部分風勁,但也吹進來了一陣陣寒。


    山河忙不迭幫他把外衣套上,抱起他便往朱砂碑後去,尋了個擋風的角落放下,並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一絲不苟地將他捂得嚴嚴實實。


    饒是活了幾百年的人,見多了生老病死,也該懂得如何照顧人,但如今夜這般的,畢竟是頭一遭,難免有些手忙腳亂。


    一番折騰後,山河早已汗涔涔了,倒地而坐,靜靜地看著他出神。


    他應該沒有這麽狼狽不堪的時候吧?


    這人原是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如今卻在這清冷的墓廬裏吹著寒風忍著痛,山河心裏不是滋味,看他此刻毫無設防的模樣,很難想象他會是頭沉睡的冰川猛獸。


    那眉目間為何總是透著高冷清俊,要是能笑起來,必定十分迷人。


    山河想起初見朝然時那笑容,竟情不自禁抬手輕碰那如身姿般硬朗的高高眉骨與挺直鼻梁,待晃神過來,手已觸碰到了朝天歌微抿的唇,冰涼柔軟的觸感讓他驚的一瞬抽了迴手。


    山河著實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呆呆地看著這雙肇事的手,忽又想起了什麽,忙抬眼看向朝天歌,見他還是那樣安靜躺著,遂慶幸地唿出一口氣:“幸好。”


    幸好隻是自己一個人的尷尬,這感覺像極了做賊心虛。


    片刻之後,他對自己趁人之危的做法有些懊惱,緊忙喝了一口水,方清醒不少。


    清醒之後又失神般靠上朱砂碑,這一倒靠,想起了碑後麵的文字,他旋即轉身細看,但因光線昏暗,看不出個所以然,隻能靠著觸感來識別。


    他大概摸出了前麵十六字:一介凡夫,仙根難種,三尺微命,情深不壽。


    何解?山河沉吟思索半晌,猜測或許是他因多情而誤了修行,最終折了壽,情也終不得長久,而此事對於一脈之祖而言,不是舍生取道義,卻偏折在了“情”字上,似乎上不了台麵,更不足以為後人道之,所以才刻文在碑後頭?


    假使這個猜測成立,山河也不敢苟同他們的做法,世間修道者千千萬萬,敢為情而義無反顧者卻寥寥無幾,在他看來反倒是條漢子,至於功過與否,後世自有一番衡量。


    不過猜歸猜,真正指什麽還得看後文說了什麽。


    他指尖繼續摩挲,默讀出了後麵的一段文字,便知道了族譜上的語焉不詳,在這裏都補充了大概。


    朝然父母同為修道者,因緣際會下二人結為道侶生下朝然,滿月酒宴上,三山道友前來慶賀,並收了朝然為徒。


    三年後,朝然父母飛升,將他托付給了三位師父照顧,三位師父曾蒙他父母點化之恩,轉而傳授他靈修術法。


    “道緣不淺。”山河喃喃著,修習術法講求門路正,父親也是正統修道者,自幼耳濡目染,是以能學正道術法,後又經高人點撥,所以總能將所學融會貫通,所悟也能開花結果。


    而朝然的先天優勢與因緣俱足,倘若能在此基礎上潛修苦練,得道成仙也是指日可待。


    朝然天資非凡,自幼便修得智慧與福德。


    三歲開了天眼;七歲夢升九天,通了神靈之意;十歲,魂入幽冥,結了鬼道冥友;十二歲入世,開始遊曆人間;十三歲,跪求三師父出關,八年後,製招魂鼓;二十二歲,背鼓修行,西至孤西之域,北至上幽城,東到南陵城……


    辨識到此處,山河扣著石碑的手指停了下來,不知從何起的一陣陣痛擴散到了全身,他頓感全身無力,緩緩滑坐下來,鼻子酸酸的,原來朝氏先祖竟是人們口中的那個背鼓少年……


    他內心百感雜糅,曾經的憂思悱惻直到這會兒,他也說不上變成了什麽。


    是怨恨麽?曾經是,可若朝然還在世,也隻有山河跪著求他的份,成與不成又如何怨得了他?


    是不甘麽?曾經也是,畢竟他真真切切遠涉千山萬水,曆經了六十七年終一無所獲,又怎能甘心呢?


    是遺憾麽?跌跌撞撞後最終也隻能是化作求而不得的遺憾,而這遺憾無處宣泄……


    山河眼底空蕩蕩的,這一切也好似一場真實的夢,但隻要夢沒醒,他就還有一絲希望,至少眼前這個人還活生生的,他就還能有一絲獲悉當年真相的希望。


    而自打入了焚川後,朝然之所以會出現在他麵前,僅是因他那些年苦苦追尋未果,朝然過意不去,出來安慰下?山河嗤笑了聲,真是不合時宜的傻念頭。


    若真能如此,他必謝天謝地,年年給他燒高香,夜夜為他守墓,隻要他能用得了招魂鼓。


    可朝然若化為魂靈與鬼怪,也一定不能碰那麵鼓的,如此隻能期望他下次出現的時候,能告知一下招魂鼓的使用方法了。


    這麽想著,山河又有了動力,起身將剩餘的文字都摸了遍。


    朝然背著鼓迴到鹿無,將鼓置放在歸魂崗後銷聲匿跡,五十七年後重迴鹿無,卒。


    這……就這樣?山河有些詫異,世間修道者修行方式千奇百怪,不乏有人負重修行,對於朝然背鼓修行一事,他也不足為奇,但這上麵既沒有提到招魂鼓如何使用、威力怎樣,也沒有提及情生何處,這“情深不壽”體現在何處?


    難不成在他消失的五十七年內,實則是退隱了山林,娶妻生子,才有了後麵的十一世祖?


    要是真如此,那宵皇人更不可思議,成家立業此等人之常情的事,單憑“五十七年”四字就一並囊括,隻字不提?


    “真是難為你了。”山河對著朱砂碑感歎。


    該怎麽說呢?這碑後文是記載了些事跡,可似乎又隱藏了些事,實在諸多矛盾,山河一時也無法想明白,聽著一絲響動,轉眼看向朝天歌,發現他眉頭深鎖,身體打著哆嗦。


    山河忙蹲下,伸手探了探他額頭:“果然風邪入體了。”


    朝天歌額上雖滲著汗,臉上卻是冷冰冰的,輕抿的嘴唇也微微發顫。


    山河往四周掃了一眼,無任何可以保暖的東西,他不多想就將朝天歌抱起擁到懷裏。


    眼下並無他法,隻好硬撐到天亮,再帶他離開。


    懷中的人瑟瑟發著抖,山河靠近他耳邊溫聲問了句:“是不是很痛?”他沒有迴應,卻不自主地貼近山河,本能地靠近熱源。


    山河被他這麽一蹭,血脈迅速擴張,心跳加速了,耳尖也悄無聲息地漲紅了。


    不敢多看那張臉一眼,哪怕就近在咫尺。


    他心裏直打鼓,暗罵自己不爭氣,這情況確實特殊,但絕不是心旌蕩漾的時候。


    “什麽人?”朝天歌低沉微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把胡思亂想的山河拉迴到現實,他這麽一垂首看那微微翕動的唇,心中又是一動。


    末了,他迴道:“我是山河。”


    “你是什麽人?”朝天歌依舊低低問著,好像並不是在問他,敢情是他自作多情了。


    “你問的是誰?”山河將耳朵靠近他,而他喃喃了幾句卻沒再說話了,風一來,遊走性的疼痛使他忍不住哼出了聲,卻也隻是低低的。


    山河抱他抱得更緊了,剛想說出的話又噎了迴去,總不能說“痛你就喊出來”這樣無濟於事的破話吧,而且也顯得特別矯情,隻能兩隻大手攬住他的後背,輕輕摩擦著。


    朝天歌似乎並不抗拒這樣的動作,埋在他的懷中,沙啞低沉的聲音又開始問:“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搞不清他這一連串的問題到底在問誰,直到他再問時,山河一臉的茫然,許是他心中也有意難平。


    這夜過得實在漫長,後半夜的山河就那麽抱著朝天歌迷迷糊糊中睡著了。


    日上三竿,這個還未到自然醒的人冷不防就被一股並不大的勁猛地推開了,山河睜開惺忪的睡眼時,就看到一人從懷中滾出,但那人並沒有就此起來,仿佛隻要滾出去就好。


    朝天歌一臉驚愕地看著打哈欠伸懶腰的山河,而此刻的自己又是衣不遮體的窘態,倉促間拉過來的衣衫又不是自己的,頓時臉上的表情更複雜了。


    山河知道朝天歌醒過來一定會是惶惑不安,然後對他破口大罵,即便罵不出來,也會惡狠狠瞪著他,就如現在這般,所以他幹脆就勢躺下,搖頭歎息道:


    “唉~折騰了一整夜,累死我了,你醒了,也好,換我睡一會兒了。”


    他悠悠地閉上眼,朝天歌又惱又羞,一口氣鬱結出不來,幹噎也吞不下去,看著手上和胸口上的拙劣包紮法,半晌說不出話來。


    情知他又跟自己瞎較勁了,山河未必真能踏實睡下,側過臉看他,發現那怨恨的眼神又倉促逃開了,看出他此刻的羞赧大於氣憤,蒼白的臉上終於有絲紅暈,還是被氣出來的。


    山河決意再火上添把油,揚聲道:“我可是第一次領教大祭師的熱情呢。”


    朝天歌渾身一顫,山河唇角勾出了個好看的弧度,壓低了聲音:“你可知有個說法麽?”


    見他湊近了幾分,朝天歌忙不迭往後縮,直到後背抵住了朱砂碑,不能再往後了,就立馬顯得局促不安了起來。


    山河支起頭,微眯的眼神中滿是挑逗的意味,軟語溫聲道:“耳鬢廝磨~”


    這一句如驚雷猛擊,看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山河又道:“唉~昨夜沉醉溫柔鄉,耳鬢廝磨……”


    話未說完,朝天歌霍然狂咳了起來,終於將胸口鬱結的一口氣咳出了。


    山河忙抽出一手,往他胸口上一點,朝天歌忽地咳出一口血來。


    “血脈鬱滯,五藏積氣,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大祭師見諒,”山河將朝天歌扶起,正色道,“一切因我而起,害你傷得這般重,我實在過意不去。你現在感覺如何?還痛嗎?”


    他問得一臉認真,朝天歌眉間的慍意消退了,緩緩搖了搖頭。


    山河微微一笑,將竹筒再次取來,問道:“渴不渴,喝點水嗎?”


    看他又一搖頭,想必是介意,山河也不勉強,隻道:“這水是幹淨的,沒毒,我自己也喝。”語罷,仰頭就是一口,掂量著所剩不多,再推給他,他眉頭皺了起來。


    “也罷,那就留著路上喝吧。你這傷得找醫師治治,此地離城中太遠,耽擱太久也不好,最近還是祈樓,我帶你上去吧?”


    “不,迴風行小築。”


    好像也並不近……


    “好,”山河看他那胸口又滲出了血,直截道,“你有傷在身,行動多有不便,要麽我背你離開,要麽抱你走,你選擇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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