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在離開觀星台之前,林玄真還需要將自己不久之後就可能飛升前往上界的事,知會張方一聲。


    林玄真對張方的品性還是很放心的。


    雖然在接手天雷門初期,張方也有過實力不濟被質疑的時候,但他不驕不餒,獎懲有度,天雷門能有如今的蓬勃朝氣,他功不可沒。


    以致於天雷門上下都忽略了,張方的修為是八大頂級宗門之主中,實力最弱的一個。


    張方修煉不可謂不用功,否則以他這幾近於無的水靈根和弱質書生的體格,即使走煉體之道,也不可能在短短八百年就修煉至相當於法修化神期圓滿境的金筋境大圓滿。


    林玄真斟酌片刻,便簡單跟張方說道:「我與天道有感,不日就要飛升。天雷門中事務還需你和其他長老多多費心。」


    感覺到天柱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成長,林玄真提前告知張方自己將要飛升之事,也是為了避免天雷門臨時亂了陣腳。


    張方聞言,果然驚訝地抬起頭來,看了大師姐一眼。


    他還以為大師姐可以完全不受限製地一直留在下界,不用飛升。


    張方考慮了片刻,忽然下跪行了個大禮,舉手發下誓願,道:「張方願以此身奉天雷門,必不負玄真大師姐所託。伏請天道為證。」


    響應他的,是晴空中一道悶雷。


    萬族集市中,大半修士抬頭看了一碧如洗的藍天,不解那沉悶雷聲的來源。


    但似乎是想到玄真大師姐在觀星台上,便安心地低下頭去,迴轉身跟店鋪中的修士討價還價起來。


    觀星台上,林玄真不料張方如此,也被唬了一跳。


    她可沒這個意思。


    林玄真抬手虛扶起張方,低聲嗬斥道:「你為人品性如何,我都看在眼裏,何必又發下大道誓?!」


    大道誓比起心魔誓,還要厲害些。


    一旦違背大道誓,修為全廢、壽元全銷、再不可踏入道途都是輕的,魂飛魄散、不為世間所容更是尋常。


    張方卻不以為然,隻笑了笑,道:「大師姐用人不疑,我是知道的,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師父陸仁便是前車之鑑。」


    木已成舟,再嗬斥也沒用,林玄真隻好作罷。


    她隻在心裏不住嘀咕,自己之前挑選掌門的想法果然有問題。


    之前她隻想著要挑個和師父師兄們一樣,聰明能幹又能打的,當天雷門的掌門,甚至還暗中幫每一任掌門提升了實力。


    但她忽略了,那些聰明能幹又能打的,修煉起來也是一把好手,沒能管理天雷門千年,就一個個迫不及待地飛升了。


    不止是那些掌門,認真說起來,除了大師兄,師父雷繁和其他六位師兄,都不是管理宗門的料。


    二師兄還是俗世王族血脈,但他一點都沒學到大師兄的能幹,要不是有應師姐幫襯著,根本就管不好天雷門。


    反倒是小師侄常思意,有幾分大師兄的才幹。


    張方就不同了,他修煉的《煉體訣》極重心性,講究一個厚積薄發,能確保他最終飛升。


    隻是修煉此功法,進境極緩,且耗時格外長些。


    剛好可以給天雷門做上幾千年的掌門。


    事實上,她對張方最滿意的一點,也正是他從不刨根問底,以實幹為先的行事作風。


    張方此舉卻並非衝動。


    他見大師姐將飛升之事告知,又把天雷門囑託給自己,心中早已熱意融融。


    這些年來張方一心撲在宗門上,為大師姐排憂解難,還順道讓天雷門勢力範圍內的升鬥小民免於饑寒困苦,一展心中抱負,全賴大師姐當初慧眼識英才。


    真應了老母親在世時常說的那句:「張家祖墳冒青煙了。」


    若非當初大師姐心念一動,他那重病在床的老母親,也不能多得了百年壽元,更不可能無病無痛地在睡夢中離世,此為救命之恩;


    若非大師姐伯樂識馬,欽點他為天雷門掌門,以他才華,絕無可能通過科考一展抱負,此為知遇之恩。


    救命之恩本就難報,加上知遇之恩,他更是無以為報。


    偏大師姐施恩不圖報,他唯有將天雷門發揚光大,方能報答一二了。


    這大道誓,不是張方為取信大師姐所立,而是立來時刻警醒自己的。


    跟張方交代了幾句之後,師徒倆改了裝束,從觀星台離開,融入了人群。


    要說林玄真有什麽特別自得的長處,既不是煉丹也不是煉器,而是改容易裝收斂氣息之後,常人難以認出她就是那個風雲人物「玄真大師姐」。


    而弋努的本命天賦「隱」,也有類似的效果。


    林玄真將靈隱仙衣從仙氣飄飄調整為深色玄衣,收了隔絕神識的問月蠶絲麵紗,素麵朝天;弋努則穿了楚怡所製的法衣常服,獨留師父所贈予的雷擊神木樹芯所製古樸髮簪。


    弋努原本是很期待和師父一起在萬族集市上遊玩的。


    她打小不曾見過自己生母,又是被阿爺在往返於東弋島和夏神部洲之間的漁船上拉扯大的,早已將師父當做自己的血肉至親。


    聽到師父跟張方交代自己不日就要飛升,弋努還怎麽高興得起來?


    弋努抿了抿唇,有些埋怨地說道:「師父,您怎麽不早點跟我說?」


    若是早知道……


    不過,她就算早知道那麽一時半會兒,似乎也沒法改變什麽。


    林玄真看她神情,忍不住笑道:「我信你能飛升與我團聚。既如此,你早一點知道,就早一點不開心,又是何必?」


    確實。


    弋努一雙深藍眸子微微睜大,又忍不住開心起來,克製不住地唇角上揚。


    師父的意思,是捨不得她多難過呢!


    師父真是太寵愛她了,血親也不過如此吧?


    弋努幹脆略過這傷感的話題,轉而指了指北邊甲列第一家鋪子,說道:「師父,我們先去這神木宗的鋪子,買幾株靈葉萩吧!」


    萬族集市上的所有鋪子,在起初提供給各宗各派各勢力時,裏麵都差不太多。


    但最關鍵的是鋪子的地段,也就是編號。


    越是靠近觀星台,無論是修士的修為,還是拿來做交易的物品,都越是上乘。


    觀星台中間那一層的鋪子,基本上都是麵向高階修為修士的。


    弋努所指的北邊甲列第一家,門口掛著北甲一的編號牌子,門上匾額寫著「神木丹藥鋪」。


    林玄真微微頷首,帶著弋努就入了神木宗的鋪子。


    弋努不是第一次來萬族集市,林玄真在旁聽著她和掌櫃的熟絡地討價還價,徹底打消了自己幫小徒弟砍價念頭。


    原來,隻有她不會討價還價……


    ——————


    玄洲飛星山,一劍宗落月穀。


    五位太上長老再度聚在一起。


    落月穀原本就空曠無人,長滿了雜草,是蛇蟲鼠蟻的樂土。


    自從八百年前,一劍宗天才弟子蕭蟹及其師父蕭霸相繼被不知緣由的天雷劈死在此後,落月穀便空了出來。


    而八百年過去,落月穀裏更加荒蕪了。


    平常前唿後擁的五人,議事辦事都在星河殿,再不濟也在星河殿附近的的山峰。


    這一迴,五位太上長老卻屏退左右和弟子,獨自前來落月穀赴約。


    見到其他四位太上長老之後,五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對。


    「三鑒真人為何將我等約在此處?」


    三鑒真人瞥了發問的八鑾真人一眼,「老夫前幾日在丹田裏發現了一枚幹癟的蓍草種子。」


    另外兩位太上長老便相繼詢問道:「此言當真?」「竟有此事?」


    八鑾真人神色微動,沉著道:「那蓍草種子表皮脈絡,是否是紅褐色?」


    「……難不成八鑾真人你也發現了蓍草種子?」


    個頭最矮的那位太上長老指尖漂浮著一枚比之芝麻差不了多少的紅褐色草種,問道:「幾位長老請看,可是這樣的種子?」


    其餘四人一眼便將這蓍草種子看得清清楚楚,臉色更加難看了。


    齊齊取了自己發現的那枚血色蓍草種子,跟他人的一對比,除了紋理,連大小都一模一樣。


    蓍草,向來是卜筮用的。


    但最擅卜筮的方丈島,修的卻是公道,除非原知著和方知萌兄妹想自毀道途,否則絕無可能與他們有關。


    僅次於方丈島的,便是天雷門已經飛升的額搖光上仙,及其親傳弟子常思意。


    但常思意深居簡出,氣色極差,修為也不及五人多矣。


    想來想去,除了搖光上仙最疼愛的玄真大師姐,竟找不出其他可疑之人。


    良久,三鑒真人再度開口,嗓音幹澀無比:「我等,這是被算計了?」


    「一個月前我突然發現,最近十五年的記憶模糊不清。不僅如此,我們五人似乎還做了不少違心的決策……」


    「我問過我幾個弟子,都說記不清楚了。能對我們五個同時下手,又抹去弟子們的記憶,究竟是誰?」


    「老夫詢問了座下弟子,將十五年前侍奉在側的弟子一一排查後,老夫初步推斷,應該是命令朱鐵帶人前去質詢玄真大師姐那一日。」


    「這麽看來,果真隻有大師姐了吧?」


    隻有修真界最強者,才能夠同時在他們五個大乘期身上動手腳。


    五人齊齊點頭,卻又麵麵相覷。


    如果是大師姐,也不合理。


    當時大師姐被困在四方絕靈海域中心,怎麽能夠隔著千山萬水,將手伸到他們一劍宗的星河殿內?


    而且當時星河殿內十幾個煉虛期弟子,都說自己不記得發生了什麽,醒來就躺在星河殿冰涼的地磚上了。


    若真有如此手段,又為何不直接將五人殺死?


    大師姐是那種心慈手軟之人嗎?


    「……或許是謝鈞不服一劍宗決斷,設下的計謀?」


    「謝鈞不過煉虛期,實力懸殊,又沒什麽幫手,不太可能。」


    「你就別瞎猜了,謝鈞寧折不彎,哪有那般魄力和能力?」


    若真有那魄力,也不會辭去宗主之位,入劍殤穀撿破爛,還真讓他湊出了一套新劍法。


    現在想讓謝鈞從一劍宗宗主位上滾下來,也不是他們五人能說了算的。


    「依我看,還是再去問問大師姐吧!左右最近是夏神部洲的萬族集市在雷雲仙城的首度開張,一劍宗得了新劍法,也好到萬族集市上公開一番。」


    此公開非彼公開,帶有炫耀威懾的含義。


    八鑾真人等他們討論了一會兒,才突然開口說道:「我修為已經鬆動,要不了幾日就會引雷飛升。此行便不與四位同行了。」


    落月穀裏一剎寂靜,隻餘下唿嘯的風,卷過半人高的雜草,另有蟲爬蟻行發出的沙沙聲。


    三鑒真人眉頭緊皺,看向這個從來都愛和自己唱反調的對手,嘲諷道:「八鑾真人,你該不會是怕了吧?」


    另一人盯著八鑾看了看,確信他身上氣息浮動,確實是將要渡劫的樣子。


    雖然確信八鑾真人將要渡劫,但他說話仍舊極為刻薄:「三鑒真人,八鑾真人說的,或許是真的呢?可別誤會他是個縮頭龜!」


    「八鑾真人既然要渡劫,我等自然不好強逼他同去。隻是如此一來,八鑾真人想必也不好開口問結果。」


    八鑾真人眼中掠過一絲不屑,說道:「那是自然。到時候你們求著告訴我,我也不會聽的。」


    他和其他四人不同,除了看不慣三鑒真人之外,還對玄真大師姐不屬於一劍宗,深感遺憾。


    再加上,堂堂一劍宗太上長老,劍法最為高超的大乘期圓滿境修士,竟然被人在丹田處動了手腳!


    他對自己的實力,有了個明確的認知。


    大師姐若是真能隔空對他們五個大乘期動手腳,當麵質問豈不是死得更慘?


    當然,情況可能還沒有那麽樂觀。


    萬一動手的不是大師姐,豈不是再度得罪了大師姐?


    不知怎地,八鑾真人突然想起了自己說過的一句話:「玄真大師姐是好人,壞就壞在,她不是我一劍宗的。」


    他不自覺地將這話複述了一遍,引得三鑒真人嗤笑道:「玄真大師姐是個好人?阻我飛升,斷我道途……」


    三鑒真人說著說著,便沒了聲響。


    這句話,好像什麽時候說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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