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飛雲瞧得新奇,逗弄道:“你原來也有活人的脾氣。”


    蘇浪聞言,向下撇了三分的眼皮,掀起半分,在沈飛雲臉上落下一剎,又緩緩收迴。


    “我不是死人,有活人的脾性,這也值得驚怪?”


    蘇浪麵無表情道。


    他早先梳好的馬尾,無精打采地垂落在右肩、後背,攤了一地。


    沈飛雲輕笑一聲,自車廂後的軟長凳上拾起一個枕頭,撈起蘇浪後背的秀髮,塞到對方腰後。


    “不奇怪,”沈飛雲說,“隻是你先前唯唯諾諾,言語處處謹小慎微,行事又惟恐自己的美貌不能示眾。我還當你是為了討人歡心而活,將自己快活拋之腦後。”


    蘇浪不以為忤,終於露出今日的第一個淺笑,細聲罵道:“我還當你是個討人歡心的浪蕩子,原來也是個牙尖嘴利的刻薄鬼。”


    “真好。”沈飛雲定睛瞧著蘇浪,半晌,吐出兩個字。


    沈飛雲隻覺得蘇浪笑起來很好,卻很難形容清楚好在哪裏。


    或許不是在皮相,也不在於骨相,約莫是那零星落下的神韻。就像此前,那衰火的餘光中,蘇浪不自覺傾瀉的哀戚,也有一瞬讓沈飛雲心動。


    可惜蘇浪的笑就像漣漪,餘韻悠長,可最初的聲響散得極快。他早就閉上雙目,靠在鵝毛枕頭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沈飛雲看了片刻,拎起自己的衣袖,將蘇浪臉上的汗珠仔細拭去。


    “有勞。”蘇浪動了動唇,聲音已經恢復了些氣力。


    沈飛雲動作間,餘下細細密密的汗珠,陡然積聚在一處,從眉眼處沿著鼻樑滑落,滾過唇邊,奔著下頷、脖頸,溜進了沈飛雲的湖藍長袍之中。


    蘇浪的淡黃長袍既然被沈飛雲割裂,沈飛雲也就理所應當,將自己的冰蠶藍袍贈與蘇浪,供對方裹身蔽體。


    沈飛雲比蘇浪,或者說比陸月染高上一拳,於是這披風將蘇浪兜起,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頗有些禁慾的味道。


    而那一綹汗水,正破開防線,落入了蘇浪胸前,顯現了說不出的情致。


    沈飛雲卻不管這許多,自顧自將蘇浪臉上餘下的汗水擦盡。而後,他俯身湊到蘇浪耳畔,低語:“你可知,來之前,陸樓主同我說,七公子鎖骨左側有一枚紅痣?”


    蘇浪猛地睜開雙眼,唿吸有一瞬急促起來。


    沈飛雲抬起右手,中指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蘇浪左邊鎖骨,問:“七公子,你的紅痣呢?”


    “在後腰。”蘇浪吐出一口氣,不慌不忙道。


    他說完,微微側身,將自己從沈飛雲的禁錮中偏離。


    “那想來是我記混了。”沈飛雲笑笑,“我記性向來很差,但七公子今夜同我說的話,沈某定然一字不差,記得清清楚楚。這一點,七公子不必憂慮。”


    沈飛雲這幾句話,是在試探蘇浪過後,給對方一個慰藉——蘇浪懇求沈飛雲安葬邱慎言這件事,沈飛雲絕不會忘記。


    短短幾句話,蘇浪睡意頓消,也對沈飛雲有了更深的提防。


    他原也有幾分相信,沈飛雲是陸擎冬派來的高手,因此就算不全然信任,也對沈飛雲有一些好感。加上沈飛雲肯替他運功療傷,他內心感激,懷疑又少了些許。


    但沈飛雲這一出問話試探,頗有些貓逗弄老鼠的悠閑,讓蘇浪大為惱火。


    “可別真睡著了。”沈飛雲拍了拍蘇浪完好的右肩,含笑叮囑。


    說完,沈飛雲慢悠悠起身,彎腰掀開帷幔。


    一縷暗淡的月光,穿過沈飛雲的肩膀,恰落在蘇浪臉頰上。


    蘇浪垂眸,朝自己左臉頰看去,卻什麽也沒看著。他再朝沈飛雲望去,隻見對方衣裙下擺自門框劃過,俊挺的背影便消失在眼簾。


    蘇浪是流岫城主的得意弟子,自然受過訓練,在危急時刻保持警惕,以免在睡夢中發生意外。


    今夜是個特例。


    蘇浪被移植情蠱,剜肉剔蠱不成,又剛經過治療大汗淋漓,極度虛弱,這才險些墜入昏睡。


    這麽一來,蘇浪想要再睡都不成了。


    另一邊,沈飛雲以獨特的方式,同蘇浪告別之後,又鑽入密林中,返迴到山洞裏。


    他一個人行得極快,在古木之巔,真真如同久居山林的鳥兒,三兩下就趕到滄浪峰下。


    山洞裏的柴火已經燃盡,餘下的煙火氣卻未消散。


    沈飛雲扒拉兩下,聚起幾枝新的枯木,吹亮火摺子,好容易才將潮濕的柴火,就著枯葉點燃。


    並不十分明亮的火光,也足夠他看清山洞內的情形。


    沈飛雲最先看到的卻不是角落裏的邱慎言,而是自己腳邊的一支白玉簪。


    “這是舊物了,”沈飛雲微微一笑,“主人想來戀舊,卻怎麽隨意將它扔在此處?”


    沈飛雲端詳一陣,將玉簪收入懷中。做完這一切,他這才環顧四周,走到牆邊的柴火草垛中,將僵直的邱慎言抗在肩上。


    ·


    三日後,一位身著月牙白綢衫的青年,正騎著驢拉的板車,朝著山尾的險峰趕去。


    日夜不停地趕路,男子看來已有些憔悴,臉上冒出青茬,風塵僕僕,卻自有落拓瀟灑的風度。


    驢車在山路顛簸不斷,車板裏橫陳的屍體在一個拐彎處,“嘭”的一聲撞在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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