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輕舟閉著眼,點點頭,幹澀的嗓子裏擠出一個字:“好。”


    她並沒有將他的這些話放在心上,心裏也並未有多感動。


    他從前死了三個未婚妻的經曆,讓他對死早就痛恨,甚至連這個字都聽不得,他傷心難受,她不會自作多情的,認為是舍不得她這個人。


    說為自己的命格,或孤獨難過更準確一些,畢竟前三個未婚妻,已經讓他看淡一切。


    她再一出事,隻會讓他更忌諱。


    她最終,會像他從前的那些未婚妻一樣,也會變成一段不能被人提起的禁忌,變成一段存在他記憶裏的模糊身影而已。


    讓他抱了一會兒,葉輕舟鬆開了他的腰身,推他,倆人錯開後,看向他的臉。


    宋晏的臉從前是有肉的,白白淨淨,一看就是錦繡堆裏富貴養出來的,貴氣十足。


    現在的臉也瘦了一圈,線條越發的明顯,眼底也有明顯的黑眼圈,很明顯的倦色。


    葉輕舟的心裏有些愧疚,忍著嗓子的嘶痛開口勸他:“我聽奶娘說,你這幾天一直陪著我,幾乎沒怎麽閉眼休息,胃口也不怎麽好,你別這樣嘛,別把自己的身子熬壞了。”


    宋晏的唇角忍不住勾了起來,手掌托起她的臉頰輕輕撫摸:“心疼我了?”


    是......有些愧疚。


    凝思片刻,葉輕舟輕輕的點了點頭:“恩。”


    宋晏眸中溫柔一片,又展臂將她擁入懷裏,嗓音中的歡喜藏不住:“我很開心你能這麽說。”


    葉輕舟緊攥著他官服的衣料,拿話哄他:“夫君對我的心意我都知道,我心裏很感激,很感動。”


    “夫君做到這裏就夠了。”


    “你還有差事,晚上陪著我,白日裏還要去衙門,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別把自己熬壞了。”


    “我身邊有月素月雅,柳霜瑜和奶娘一起伺候,院外還有一堆的丫鬟婆子,不會虧待我的。”


    “夫君沒必要親力親為。”


    “你就放手把我交到她們手裏吧,讓人把書房收拾收拾,你住到那裏,也可以好好的休息。”


    宋晏聽到她是在擔心自己,心裏很暖。


    可是,他不會去的!


    隻有守在她身邊,他才能安心。


    “舟舟,我知道你心疼我,我沒事的,我身體很好,扛得住。”


    “你別想那麽多,別擔心我,自己身子要緊。”


    “可是......”葉輕舟揪扯著他身上的衣料,雋秀的眉顰著。


    宋晏打斷她喋喋不休的話,輕笑:“哪裏有那麽多可是的。”


    “別胡思亂想了。”


    他笑著鬆開她,俯身,在她唇瓣上印下一吻:“吃了多少東西?現在還能吃下嗎?”


    “我有點餓了,陪我用一些?”


    在他清瘦的臉上轉了一圈後,葉輕舟點了點頭:“好,我陪你用一些。”


    “那你等著,我去叫她們拿點吃的。”


    宋晏將她還安置在床柱上靠著,揉揉她的肩膀出去吩咐了。


    葉輕舟目送著那抹挺拔的背影離開,嘴上輕歎了一聲。


    ......


    一連好幾日,葉輕舟雖然醒的晚,還伴隨著陣陣咳嗽,可是,沒再昏厥。


    宋晏每天下值迴來,看她靠在床頭笑盈盈的看著他,心裏就無比的滿足。


    他幾乎以為,她會慢慢的好起來的。


    但,他的安心並沒有持續多久,距上次用藥七日後,葉輕舟一連吃了兩顆,吃藥後不到半個時辰,便昏死了過去,又是三日以後醒的,但清醒,剛洗漱完,一口血直接噴了出去,又昏死了過去。


    周太醫府醫一同診治了一番,一致認為她肺絡損傷嚴重,情況不好。


    宋晏剛放下的心,又被懸吊在了半空,甚至比上次還更難受,他的恐懼又加深了。


    他成宿成宿的睡不著,就靜靜的看著,像枯萎的花兒一樣的葉輕舟。


    承國公府的每一個人,都不止一次的勸過他,沒有任何的用。


    甚至,宋婉瑜也請過他入宮,他直接就不去。


    誰的話都不聽。


    葉輕舟醒來時,丫頭告訴了宋老夫人,宋老夫人特意過來看望了她一番,讓她也勸勸宋晏,葉輕舟也勸了,希望他別擔心她,好好的照顧他自己,也一點用都沒有。


    就這樣,九天過去了,這也是葉輕舟吃藥的時間。


    周氏趁白日裏宋晏去衙門的空檔,從金釵裏倒出兩顆藥丸,塞入了昏迷的葉輕舟的嘴裏,這一次,她再也沒醒。


    周太醫,府醫,什麽辦法都用盡了,小姑娘的一雙眼睛再也沒打開,每日就靠一些湯湯水水續命。


    宋晏向燕帝遞了帖子,在外麵等了半個時辰,被宣進了明德殿。


    請完安後,宋晏將袖口的辭呈遞給了蔣福。


    燕帝翻開隻看了一眼,起身,走到一旁的青銅龍紋環耳香爐前,將辭呈塞了進去。


    燕帝抱臂,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跪在地上,身形瘦了好幾圈,一身疲憊遮掩不住的宋晏:“為了一個女人,前程也不要了?”


    程院使第一次為葉輕舟診治,燕帝便有耳聞,在為他請平安脈的時候問過了。


    到現在,葉輕舟的病情,他知道的,不比宋家的任何一個人少。


    宋晏眉頭緊鎖,背脊彎下,頭觸在地上請罪:“微臣有負陛下厚望,還請陛下降罪!”


    燕帝圍著他轉了一圈:“宴之,朕是萬萬沒想到,你會受困於兒女情長。”


    “朕一直以為,誰都可能感情用事,你宋宴之絕對不會!”


    “沒想到,朕看走眼了!”


    他這叫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他盤算的是,葉輕舟對他動情,用情至深,他控製住葉輕舟便是控製住了葉鈞。


    卻沒想到葉輕舟要死了,他一手提拔的心腹,現在要為了她放棄前程,不幹了。


    那他的戶部要交給誰!


    他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又是什麽!


    他當初選宋晏,是因為他最清醒,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


    卻沒想到,最不近女色的人,淪陷的最是徹底,才幾個月,輸的什麽都沒了!


    現在居然還不做官了!


    不做官你做什麽?


    抱著她的屍首渾渾噩噩的過這一輩子?


    ......


    俯在地上的宋晏沒有過多的解釋,言簡意賅的說了幾個字:“微臣有些累了。”


    “還請陛下準許微臣卸官。”


    燕帝直笑:“卸官?”


    “卸官後你準備做什麽?”


    “去為葉輕舟守靈?”


    “要在你宋家祖墳,渾渾噩噩的過上一輩子?”


    “一個女人而已,你的人生,你宋家的榮光全都拋下通通不要了?”


    “宋晏,你宋家就是這樣教導你的?”


    他厲聲說:“你信不信,朕連個屍身都不留給你!”


    “她不會死的!”宋晏從地上直起身來,炯炯的目光抬起看向燕帝,一字一字說:“她不會死的。”


    他在指責他說的,‘守靈’,‘祖墳’,‘屍身’用詞不當,在咒葉輕舟死!


    燕帝眼睛瞪大,他禦極天下幾十年,別說說錯了兩個字,便是判錯了一族人的性命,朝臣都不敢輕易置喙。


    宋晏他居然敢指他用詞不當!


    真是反了他了!


    “你別仗著朕寵愛你,便無法無天,你信不信朕......治你個大不敬,將你押入天牢!”


    宋晏不怕坐牢,隻是這個時候,他不能坐。


    他得守著葉輕舟。


    宋晏低頭,強硬的語氣軟化了許多:“微臣沒有那個意思,還請陛下寬恕。”


    燕帝斜了他一眼,一甩衣袖,轉身,迴到龍椅上坐了下來,目視著跪在地上垂著眼,一臉肅穆的臣子。


    打量了他一會兒,燕帝唇角掛上一抹譏笑:“讓朕批你辭呈可以,你總的告訴朕,你要幹什麽去,為什麽不做官了吧?”


    宋晏心如沉水:“微臣想去各處遊曆一番。”


    雖然他心裏不想承認,但是,他知道葉輕舟時日無多。


    他想在她最後的這段時間,好好的陪陪她。


    她若走了,他可能什麽心思都沒有了,他打算,將足跡放在名川大山上,雲遊四海,就這樣,了此殘生。


    “遊曆!”燕帝瞧著他的眉目,心裏冷哼一聲。


    什麽遊曆,是逃避吧。


    沒想到他精心培養的臣子,居然被一個圈了十幾年,什麽都不懂的女人給拿下了。


    也怪他,什麽都考慮到了,不給她教導,圈著她,讓她缺衣少食,就想養成她見識不足,上不得台麵,易掌控的樣子,指給各方麵都極好的宋晏,讓她死心塌地,死去活來,萬萬沒算到她沒長歪,憑借著美貌,將冷心冷情的宋晏給拿下了。


    那可是宋晏呢......居然也會為色所迷......


    真是讓人窩火!


    手指在實木桌麵上輕扣著,心裏很快盤算了一遍後,燕帝慢慢說道:“這樣,你的辭呈先壓在朕這裏,你是要休息,還是要遊曆,朕都隨你。”


    “你的差事,先由兩個侍郎頂替。”他不信一個胸有誌向的男人,會為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的身份地位,家族前程。


    應該是驟然接受不了,想要靜一靜。


    這樣也好,葉鈞看到他沒了差事,心裏的怨氣也能少點。


    當然了,這麽能幹的臣子,他也不會真讓他走的,要不他的戶部怎麽辦,誰幫他解決財政問題。


    先由著他休息一段時間,等他平靜下來再迴來就是了。


    “若有什麽要緊的事情,朕派人去找你,你將事情給朕處理了,你覺得如何?”


    這個結果,算是好的了。


    宋晏鄭重的扣在地上:“微臣,謝主隆恩。”


    燕帝望著他,深沉的眼充滿打量:“葉輕舟病重一事,還需讓葉鈞知曉。”


    “你寫一封家書,朕派快馬送給葉鈞。”


    “葉鈞倘若對你有遷怒,朕就昭告天下,停了你的職安撫葉鈞。”


    宋晏慢慢抬眼,明暗交錯的眸子注視著燕帝,道:“微臣想,想親自去趟西北,向鎮西將軍請罪。”


    將葉輕舟許給他,燕帝自然是希望葉鈞和宋家交好的,隻要他站在宋家這一邊,便是鉗製。


    現在鉗製不成,還有可能交惡......


    去趟西北,親自請罪,這份誠心,想必可以化解一些葉鈞心裏的怨恨。


    燕帝稍稍盤算後,點點頭:“可以。”


    “不過,你要把富商大賈進貢朝見,和罷免一些爵位,這兩件事情給朕辦妥了,朕才準你自由。”


    這兩件事情,都是宋晏製定的,見效最快的見到錢的方式。


    士農工商,等級森嚴,富商大賈有錢卻沒有地位,他們也需要有一些身份來標榜自己,所以,他向燕帝提議,給這些人一個朝見天顏的機會,當然,天子也不是你隨便就能見到,得有個門檻。


    一條特質的腰帶,四十萬兩白銀,進宮見天顏的資格。


    皇帝再賜個宴,靠近帝王的座位價高者得。


    你來拜見皇帝,不能空著手吧,總的帶些珍寶。


    所以,這項收入還是很可觀的。


    至於罷免一些爵位,完全是節流。


    進項大,出項越來越少,國庫怎麽會不充盈。


    事關江山社稷,宋晏還沒那麽不負責任,真做一個甩手掌櫃,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是,微臣一定會將事情辦妥才出去。”宋晏垂頭道。


    就知道他是個識大體的,燕帝很滿意的點了點頭。


    端起桌上的茶盞喝了兩口,燕帝又看了宋晏一眼:“明日,朕讓太醫院的所有太醫去你家裏,給你夫人診治一番,眾人拾柴火焰高,多一個人多一條生路。”


    是想看看,人是不是真的活不成了吧!


    宋晏皺了下眉頭,還是謝恩:“微臣多謝陛下關心。”


    燕帝抬了抬手:“行了,起來吧。”


    “你夫人病重,早點迴家陪陪她。”


    宋晏再次謝恩,隨後起身,告辭了。


    明德殿外,有一個長相嫵媚,身穿粉紫色宮裝的年輕女子候著。


    宋晏出來時,年輕女子看了他一眼,接過宮女手裏的托盤,跨入了門檻。


    蔣福將漆紅的大門合上。


    宋晏掃了眼蔣福:“這位是哪位娘娘,好像沒見過。”


    “宋大人您記性真好。”蔣福一臉曖昧的笑著:“這位是永昌侯府送給皇上的薇美人,入宮才一個多月,頗得陛下寵愛。”


    宋晏唇牽了牽,朝蔣福點了點頭:“本官還有事兒,先走了。”


    “您走好。”蔣福朝他頷首。


    宋晏微微一笑,闊步離開了明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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