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泊做了一個夢,夢裏的他,成了一具屍體。


    黑色的種子落在他的軀幹上,生根發芽,在血肉的滋養下,開出一片蒼白的罌粟花。


    ……


    清晨時分,鍾泊在床上睜開雙眼,另一側已沒了人影。


    他沒有意外,也不忙著逃走。


    幾日來,他大致了解到島上的情況,知道大門外有帶槍的保鏢看守。


    同時,他也摸清了alpha的作息規律,發現對方有早上外出跑步的習慣。


    ——聽上去像一個熱愛生活和健身的良好市民,不是嗎?


    鍾泊坐起來,掀開蓋在身上的毯子,在心裏淡淡諷刺。


    意識到自己被綁架以後,他想起各種電影裏類似的情節。對方會毆打他、侵犯他,甚至殺了他,而他一如待宰的羔羊,無力反抗。


    幸運的是,以上想象均未發生。


    不止如此,這個綁架犯也沒有給他套上繩索、鐵鏈,更沒有強行注射鬆弛劑。


    大抵,是覺得omega容易控製吧。


    窗戶半開著,夏日的風湧入室內,把沉悶的空氣,連同昨夜留下的信息素,一並吹淡。


    空調不知什麽時候關了,後半夜的降雨壓下高溫,讓涼爽一直持續到早上。


    天空是鉛灰色的,日光被雲層封鎖,似乎又要落下一場小雨。


    鍾泊檢查過身體,發現沒有異樣後,看了一眼手表——八點十分,也就是說,他隻睡了五個小時。


    他有些疲乏,但沒有再度躺下。


    鍾泊從小沒有賴床的習慣,更何況,他剛做了一場噩夢。


    下雨的夜晚,他時不時會受到夢的糾纏。內心脆弱到這種地步,連他本人都感到有點好笑。


    揉成一團的毯子上,餘留著alpha的信息素,散去了濃鬱的壓迫感,變得好聞起來。


    不得不承認,這有效地安撫了omega低落的心情,讓他全身放鬆。


    他並不為之羞恥,甚至對這個意外的發現,感到了一絲久違的開心。


    要不是被困住,他可能會通過暗網,訂購一支相似的alpha信息素濃縮香水,借以舒緩自己的生理要求,平穩度過發情期。


    不論它是否來自於一個罪犯。


    這個想法似一束光,突如其來,打在他的心上,照亮了一方小角。


    無法貼切描述,非要形容的話,就像——


    他站在懸崖邊,本想縱身一躍,沒入拍打峭壁的浪花,卻在這時,忽然聞見了花香。記起尚未打理好的庭園,於是他把目光移開,不再看向深淵。


    欲望,沒錯。


    也可以說,是對美好事物的向往。


    這個alpha的信息素,勾起了他對美好事物的想象,讓他生出一種渴望。


    二十六年的人生中,他從未見過任何一個alpha能如此吸引他,當然,隻是在信息素方麵。


    父親亡故、家裏排擠、丈夫提出離婚……


    在一係列的打擊下,生活變得暗無天日。原以為自己不會再喜歡上什麽了,餘生也會在一潭死水中度過,而事實卻不盡如是。


    人是輕佻的生物,大部分都是,禁不起花花世界的誘惑,他也不能免俗。過去的淡泊無欲隻是表象,沒了牽絆的今天,他放任自己的下滑,渴求縱情一把。


    日子總要繼續。


    alpha像一陣狂風,卷著他脫離了日常的軌跡。如果他是一支玫瑰,那麽隨風搖曳,不過是順應自然。


    他一邊想著,一邊去衛生間梳洗打理。


    這時,門外響起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鍾泊心知是女傭,換了衣服後讓她進來。要知道,綁架犯先生可沒有那麽禮貌。


    紅卷發的beta小姑娘一身黑白女仆裝,推著餐車進入臥室。


    她以一腔法式口音的英語開啟問候:“今天感覺怎麽樣,身體好點了嗎?”


    明麗的笑容與上揚的聲線,昭示著這是一位熱情洋溢的法國女孩。


    她走到窗邊的原木桌邊,把早餐一一擺放整齊。一些羊角麵包、草莓塔、培根煎蛋,以及一杯鮮果汁。


    “對了,還有清粥,馬上就煮好了!對你的胃應該有好處!”


    女孩臉上有點小雀斑,年紀可能才二十出頭,正散發出令人向往的活力。


    鍾泊表示了感謝,同時告訴她,自己的身體已經好多了,不必如此費心。


    她再次露出笑容,叫他不必在意,是老板親自吩咐的,讓自己多留心一點。


    看omega向餐桌走近,臉上的氣色比第一天要好上不少,她不由安心許多。


    女傭還記得,初次見到鍾泊時的場景——


    omega躺在客房的床上,麵無血色,雙目緊閉。與他一同從私人飛機裏運來的,還有一名醫生,以及一整套的醫療設備。


    滴答。滴答。


    滿是消毒水味道的空氣中,透明的高吊瓶冒泡不止。


    他的手無力地垂著,指節纖長而骨感,白膩的肌膚下,淡青的脈絡一覽無餘。


    藥水沿著針尖導入血管,讓體內的溫度一點一點剝離。他閉著眼,不適地動了動手指,重複地呢喃,冷。


    經過一夜的掛水,他仍處在昏迷當中。


    omega看上去脆弱而無助,唿吸時輕時急,似乎被困在一場不愉快的夢裏。


    alpha專注地守著他,麵上看不出任何心思。


    醫生說,他是酒精中毒,在醫院洗了胃,經過監測,已經沒有太大危險。


    omega很少見,人口在全球占比不到百分之七,集中在大城市,有些人終其一生也見不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鍾泊,是女傭少數貼近過的omega之一,在照料的同時,她也觀察著對方。


    第二天醒後,他沒有外出,隻會時不時發呆。


    omega被包裹在純白的房間內,安靜地看著天花板,目光空洞,如同從出生起就待在這裏。


    女傭忽然想起一本書上的句子——


    他的心碎了,仿佛一枚裂開的繭。破繭而出的不是蝴蝶,而是灰色的飛蛾。它落在他的靈魂表麵,不再飛起。


    可他明明那麽漂亮。


    女傭寧願用一隻蝴蝶,而不是灰色飛蛾來比喻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背上,那兒殘留著針孔,讓這份美麗染上了少許的病態。


    直到這時,女傭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沒有聞見過這位omega的信息素。


    空氣裏隻有消毒水的味道,這並不正常。


    要不是聽到醫生的談話,她恐怕都不知道這是一位omega。


    不由的,她有點兒擔心對方。


    在過去,女傭其實對omega們沒有多少好感。


    作為一個beta,她聞得見o信息素的氣味,但不會像a那樣產生保護欲,更不會被吸引。


    她第一個認識的omega,是自己那個嬌生慣養的小表弟。


    初中開始,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奶糖味,惹得一堆小alpha跟在他屁股後麵跑。


    女傭當時拔完蛀牙,不喜歡太甜膩的味道。


    表弟有一次來玩的時候,她便讓他把信息素收起來,省的每件家具都沾上奶糖味兒。


    表弟為此又哭又鬧,還說,沒有o會把信息素藏起來,他要告訴父母,說她欺負自己!


    她以為對方在發脾氣,也毛了,再沒理過他。


    直到後來,她擁有了一台自己的電腦,才在網上發現了問題所在。


    其實絕大多數o都不會控製信息素。


    有些是不屑做,有些是懶得做,更多的則是不明白怎麽做。


    beta們占了社會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在公立學校的生理課上,老師們隻會著重講與b相關的知識,對於ao則是輕輕幾句話帶過,草草提及了他們與b的不同。


    而alpha們呢,他們是社會的精英,大多數位於上層,在公開場合收斂信息素,展現出體麵與風度,已成為他們人生中的必修課。


    哪怕某個alpha出身在普通家庭,上不起同類雲集的私立貴族學校,他的父母也會告訴他,學會控製信息素,是作為一個alpha的基本涵養,不要讓其他人看不起。


    但似乎不會有人這樣教導omega。


    在成長過程中,不論是老師、父母還是周圍的人,都不會批評一個隨便釋放信息素的o,就像對他們有著無盡的包容。


    這樣的區別對待,一度讓她覺得不公平。


    表弟就是被大人們寵愛慣了,才會因為一個溫和的請求,而對她大小聲,他小時候明明很乖,現在卻這麽無理取鬧。


    她想,一定是omega太稀少了,所以整個社會都把他們捧成掌上明珠,太偏心了。


    這樣的想法,一直持續到某一天,她聽說表弟訂婚了,對方是個比他大十歲的alpha。周圍人都很開心,說省了一筆大學的費用。


    表弟才十七歲,正在上高二,他的家裏並不缺錢,甚至可以說相當富裕。


    於是她想起來,omega還有一個不同,他們的法定結婚年齡是十八歲,剛好卡在高中畢業的年紀。


    在考上大學後,鬼使神差地,她選了一門性別研究的選修課。


    教授在講課時說,omega不被要求控製信息素,是因為社會希望他們展現美麗,並以此為生。


    他們的稀有,讓自己成了現代社會中的奢侈品,體態外貌、信息素、生育力,是他們的核心競爭力。


    也就是在這一刻,她對omega多了一點理解,覺得向他們展現出友善與包容並不是一件壞事。


    每次早餐時間,女傭會與鍾泊閑聊上兩三句,發現他是個談吐溫和的人之後,問起了對方信息素的問題。


    鍾泊平靜的麵孔上,看不出一絲被冒犯的不快。他放下玻璃杯,耐心向她作出解答。


    “不要緊,隻是小的時候貪玩,弄傷了腺體,長大後發育不良,所以信息素特別淡。”


    女傭不由看了一眼他的後頸,那兒光滑平整,看不出什麽舊傷疤。


    聽他說得雲淡風輕,她也沒多問,開始為他打氣。


    “現在的醫療技術那麽發達,老板一定會治好你的,放心吧!”


    對此,omega一笑而過,並不表態。


    實際上,他並不想被治好,而在這一點上,很少有人能與他產生共鳴。


    ……


    目前為止,鍾泊隻與女傭、綁架犯兩人有過交談。


    經過觀察,鍾泊發現這個小姑娘正把他當成一位客人,仿佛他隻是受朋友之邀,到島上來療養的。


    “為什麽我就不能是被你老板綁來的?”


    他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試探對方的反應。


    “陸先生怎麽可能做這種事?”


    女傭以為這是omega的小小幽默,輕易地被逗笑了,同時,她誇起自己的老板來。


    “他可是我們mit的優等畢業生,金融業界的傳奇,底下一堆迷弟迷妹呢!”


    鍾泊有點意外。


    這個綁架犯……是和自己一個學校的。


    “這麽說,他還是你的學長?”


    女傭點頭,同時表示自己目前大三,趁著放假,來打幾個月零工。


    學長的公司全球一年隻招六個應屆生,幾乎是內定,所以她現在來套下近乎,還可以體驗一番小島風光。


    “誰都知道,學曆和人品不掛鉤。”他切開培根,不動聲色地說。


    “我可不信你,如果真的是人質,怎麽看上去一點都不想跑?”


    鍾泊的手一頓,沒作聲。


    女傭見他沉默,以為揭穿了他,於是輕快地哼起小曲,收拾舊衣服,離開房間。


    適時太陽撥開雲層,讓一束陽光透過玻璃與綠植,灑進寬敞的室內。


    白色原木桌和精美的餐點上,落了千年木的葉狀剪影,柔和的光斑下,整個世界都是清亮的。


    鍾泊獨自留在房中,銀質餐刀反著光,映出他冷然的眉眼。把刀具遞到他手上,綁架犯先生似乎過於粗心了些。


    還是說,這個alpha對他,太過有把握?


    空氣中,信息素已若有若無,仿佛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幻夢。


    ——看上去不想逃跑麽?


    鍾泊眼簾低垂,女傭的話迴蕩在耳邊,讓他有點出神。隔了好久,他摸向口袋,裏頭空空的,沒有香煙。


    ——或許。


    ——但也隻是因為,自己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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