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除夕,是個臘月三十,雁浦村叫大月份臘月。這天早上,天上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那雪,真像鵝毛一樣大。我從書本上多次看到鵝毛大雪這個詞,常常懷疑,不就是一片雪花嗎?怎麽能有鵝毛這麽大呢?總以為是寫書的騙人哩,現在終於看到了鵝毛一樣大的雪花,看來人家沒有騙人。


    那時候,沒有春節晚會,連電視都沒有聽說過。除夕的晚上各家各戶喜歡相互串門拜年賀歲。然而這一年的除夕,人們連門也不能串了,雪太大無法出門是個原因,還有個原因就是不管到了誰家都要弄人家一屋地的殘雪,人家還得費勁打掃。沒有辦法,人們隻好貓在自己家裏幹耗工夫。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真是老天有眼,居然晴了個陽光燦爛。小孩子們吃了過年餃子,一個個走出屋門在雪地裏放炮仗、玩遊戲、堆雪人,成年人則到自家的房頂上掃雪。


    別人掃完雪很快就從房頂上走了下來,生產隊長張大喜卻沒有下來,他掃完了雪仍然站在房頂上看著四周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發呆。他的媳婦李玉娥站在院子裏喊他,哎,我說當家的,你不下來在上麵愣什麽神啊?不嫌冷嗎?快快下來!


    張大喜似乎沒有聽見,依舊看他的雪想著心事。李玉娥有點著慌,連忙找兒子張小虎,讓他上房去拉他爹下來。說他爹在房上撒囈症呢!


    張小虎正和我們一塊堆雪人玩,聽娘一說,趕緊往自家房上跑,我們幾個小夥伴也跟著張小虎上了房,準備把撒囈症的生產隊長張大喜抬下房來。


    上房後,隻見張大喜還在那裏立著,看著四處雪白的世界發呆,嘴裏還自言自語地說,好大的一場雪啊!去年冬天一片雪也沒下,耕地的墒土不好,開春播種是個大問題。這場雪來的正好,得想辦法讓它發揮點作用。


    我們歲數小,也不知道張大喜說的墒土是什麽東西,更不知道怎麽才能讓雪發揮作用。在我們看來,雪能發揮什麽作用?除了加劇寒冷的程度,給出行走路造成不便之外,能有什麽正麵的作用呢?我們幾個人來到張大喜身旁,架著他的兩隻胳膊就往房下拽。


    不料,雖然把張大喜拽下了房,但他還是不迴家,似乎也不嫌冷,在街裏轉了一圈兒又上了房頂。他站在房頂上大聲喊叫起來,鄉親們,大家注意啦!我現在宣布一件事情。請大家趕快拿上刮板(一種刮麥畦的農具)到山上去!


    村街裏有人走過,聽見張大喜喊,停下腳步問,大過年的,拿刮板到山上去幹什麽?你瘋啦?


    張大喜說,為了保證今年開春播種耕地有個好墒土,我們要積雪保墒,就是用刮板把山上的雪刮到地裏去,以增加耕地的積雪量。去年冬天沒有下雪,耕地的墒土不好,就怕耕種的秧苗出不齊,影響今年的收成。


    毫無疑問,張大喜的這個點子不錯,也是為了鄉親們著想,可今天是大年初一,鄉親們辛苦了整整一年了,過年期間難得休息幾天,現在又要出去幹活兒,而且是在厚厚的雪地裏幹活,天氣又冷的出奇,好多人還是不情願去。這些人講的是個老理兒。雁浦村有個古老的說法,看臘月是大月份還是小月份。大月份三十天,小月份二十九天。小月份除夕這天下雪,隻下一天;而如果是大月份下雪,可就不是一天兩天,很有可能下十天八天,一直下到正月十五也說不定。這個臘月就是大月份,可能要下好多天雪呢!等把年過了,再去積雪保墒也行啊!還有的人搬出了另一個老理兒,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的八月十五一直陰著天,今年的正月十五一定下大雪,完全用不著現在上山去積雪保墒。


    張大喜看看大家沒有動靜,又接著喊,鄉親們啊,按說大過年的,我不應該讓大家出工,可季節不等人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呀!如果開春種不上地秋天打不下糧食,挨餓的不還是咱們老少爺們嗎?有些老理兒不一定有理,咱們還是要打有準備之仗才好。


    張大喜說完,從房上下來,帶著李玉娥和兒子張小虎率先來到村前的山上,用刮板一下一下將山上的積雪推送到山下的耕地裏。


    李玉娥身體比較虛弱,山很陡又有雪,好幾次差點從山上滾下來。他兒子張小虎比我小一歲,還不會用刮板,就用掃帚往下掃雪。


    看到了這個情景,全村的人都很感動。這真是幹部做表率,群眾動起來。人家老婆孩子也跟著出動了,咱們還在家裏貓著好意思嗎?鄉親們一個個迴家取出刮板來到村前村後的山上刮起雪來。


    我的爸爸是吃商品糧的國家幹部,並不從生產隊裏分糧食,正好在放假在家裏過年,被張大喜一家的精神所感動,也積極加入了積雪保墒的隊伍。在我爸爸的帶動下,村裏幾個迴家過年吃公家飯的人也上了山。這場積雪保墒的戰鬥整整進行了一天,太陽落了山人們才迴家吃飯。一個個成了雪人。有的人凍得手腳生疼,然而看著地裏小山一樣的積雪,大家都露出滿意的笑容,就像看到茂盛的莊稼豐收的糧食噴香的飯菜一樣,都說今年這個大年過得最高興最有意義。幾天後,一篇新聞報道上了縣裏的廣播站,題目就叫《積雪保墒過大年》,稿件是爸爸寫的。


    這是幾天以後的事情,迴過頭來再說大年這天刮板刮積雪的事情。這件事情與我有關,爸爸沒有把我這件事情寫在新聞報道裏。


    其實,過大年那天,我也參加了積雪保墒的隊列,還有楊樹方等一群小夥伴。實話實說,盡管生產隊長張大喜把積雪保墒的意義說的相當重要,然而對於我們這個歲數的孩子來說,無異於對牛彈琴,我們根本不懂墒土好壞對種莊稼有什麽關係。我們上山,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玩耍,既然在村街裏和院子裏也是玩雪,這與在山上玩雪又有什麽區別呢?


    張小虎雖然是第一個跟著父母張大喜李玉娥上山的,但他更不懂積雪保墒的意義是不是有父親張大喜說的那樣重要。等到我和楊樹方等一幫小夥伴們上了山,張小虎就不願意跟張大喜李玉娥在一起了,馬上來到了我們的身邊。我們起先也學著成年人那樣用刮板往地裏刮雪,無奈刮板自身就比較重,我們力氣小,沒有刮上幾下,就累的唿唿喘氣了,隻好將刮板扔在一旁坐在石頭上休息。


    楊樹方往一塊石頭上坐時,大概沒有把上麵的雪花清掃幹淨,石塊很滑,他沒有坐穩,一下子從山上滾了下來。如果是在平時,在滾動過程中他可以抓住身旁的草叢,滾動就可以停止。可現在不行,山上都是積雪,雜草都被大雪覆蓋著,就像河裏的冰塊一樣光滑,楊樹方從山頂一直滾落到了山下。


    我們從山頂往下看,看到楊樹方成了個雪人,就和在村街裏壘起的雪人一個模樣。所以,一個個驚嚇過度,喊都喊不出聲音來了,隻是用顫抖的手指點著楊樹方,心裏想,完了完了,這迴楊樹方肯定被摔壞了,活著沒活著還不一定呢!


    張小虎比我們還要多一層驚嚇。上山積雪保墒本來是他父親張大喜的主意,楊樹方如果出了安全事故,張大喜第一個脫不了幹係!鬧不好可能要追究他的刑事責任。


    正在我們惶惶不安之際,忽然看見楊樹方從雪地裏爬了起來,還一個勁兒地向山頂的我們招手,嘴裏不住地喊著,痛快,真痛快!好玩,真好玩!


    天哪,他不會是摔暈了說胡話的吧?從山頂到山下少說也有四五百米的距離,差不多一裏地了,他還喊什麽真痛快真好玩?如果真的痛快好玩,那天底下的安全事故都成了痛快好玩的遊戲了!


    我在山頂向楊樹方喊話,喂,你到底怎麽樣啊!別說胡話了,我們膽子都小。你摔壞了沒有?身上疼不疼?


    楊樹方也高喊著迴應,我真的沒有摔壞,好著呢!我覺得從山頂上滾下來比在翠玉河裏滑冰還有意思。你們都滾下來試試吧!


    看來,楊樹方不是在學胡話,沒說胡話就可以證明他沒有摔壞。奇怪,這麽高的山坡,這麽厚的雪,他怎麽就沒有摔壞呢!


    張小虎似乎對楊樹方的話還是不大相信,就喊,你上來,讓我們看看到底摔壞沒有摔壞?張小虎的心思我當然明白,他是想徹底證實楊樹方的人身安全有沒有問題,這不僅是處於對小夥伴楊樹方的關心,更是處於對其父親張大喜有沒有安全責任的擔憂。


    楊樹方拍打拍打身上的雪,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山頂。我們仔細地檢查他的身體,發現確實沒有摔壞,這才放下心來。張小虎長長地籲了口氣說,嚇死我了!你要是真出現點意外情況,我們一家人這個年就別想好好過了!


    見楊樹方沒有摔壞,我問他,你剛才大喊痛快好玩,這有什麽好玩的呢?你難道就不害怕?好幾百米高的山哪!


    楊樹方說,我剛往山下滾時,也覺得非常非常害怕,心想這迴算是完了,這個大年就過在這裏結束了。後來覺得什麽事情也沒有。如果是在平時,山上都是雜亂的草叢和大大小小的石頭,早就把我磕壞碰壞了,可現在居然毫發無損。後來一想,這應該是這層大雪的作用。厚厚的積雪把亂草和石塊都覆蓋的嚴嚴實實,就像鋪了一層厚厚的棉被,我等於是從棉被上滾到山下的,又怎麽能摔壞呢?


    有道理!楊樹方這個分析很正確,確實是這層大雪保護了楊樹方。想到這裏,我也想從山上滾下去痛快好玩一迴。其實,我覺得雖然摔不壞,但也不會太痛快太好玩到哪裏去,隻是覺得楊樹方能滾下去,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如果自己不敢滾下去,就會讓別人恥笑自己是個膽小鬼。在那個年齡段,有時候思維方式和現在大不一樣,總會事事處處表現出一種爭強好勝的心理,最怕小夥伴們笑話自己是膽小鬼。現在迴想起來覺得很好笑,但當年卻認為爭強好勝這是一種英雄行為,是一個男子漢敢作敢當的精神的體現。


    張小虎大概覺得應該再一次證明父親張大喜號召村民們上山積雪保墒的正確性,證明在雪山上滾下去也沒有問題,就搶在我的前頭,身子一躺,就勢從山頂滾了下去。滾到下邊的地裏後,張小虎一個鯉魚打挺站立了起來,朝著我們招手,滾下來吧!楊樹方說的沒錯,很痛快很好玩,比在村街裏放炮仗堆雪人好玩多了!咱自己就變成了雪人,多有意思啊!


    張小虎這一喊,又有幾個小夥伴心裏癢癢,也躺在雪地上往下滾去。一個個都說,好好好,怪有意思的,這個大年過的,比在家裏吃肉餡餃子還過癮呢!


    山頂上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沒有往下滾了。楊樹方知道我膽子小,上房掃雪都恐高,從這麽高的山上滾下去確實是個嚴峻的挑戰。於是勸我說,我看你就不要下去了。痛快是痛快,好玩是好玩,但弄得滿臉是雪,耳朵裏鼻子裏堵滿了雪,也有點不大好受。


    我知道楊樹方是在安慰我,心意我領了,但滿身的雪都不怕,滿臉的雪又怕什麽?再說,你楊樹方、張小虎這些人都不怕,我穀國青能怕嗎?


    我往雪地上一躺,正要往下滾,隻聽楊樹方說,等一下,你把我的帽子戴上,防止碰壞腦袋。他這一說,我才意識到自己上山來的著急,竟然忘了戴帽子。也正是戴了楊樹方的帽子,我才避免了一場真正的災難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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