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雁浦村前有一條河叫翠玉河,在前麵的章節裏,我已經提到過它,以後還要多次提到它,因為它在雁浦村所處的位置很重要,在我的心目中的位置也很重要。常言道,無論什麽地方,隻要有了水就有了靈氣,水是靈氣之源。雁浦村的鄉親們都說,翠玉河就是雁浦村的母親河,她滋潤著雁浦村這方土地,澆灌著這方土地上的桑麻稼禾,養育著這方土地上的祖祖輩輩,從而也贏得了雁浦村老百姓們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歡和愛戴,就像牛角台人愛戴牛角河一樣。我在牛角台村住過幾年,其生活經曆很多都與牛角河息息相關,而家鄉的這條翠玉河更是在我的生命曆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經曆過的許多往事都是和翠玉河聯係在一起的。。


    然而,一向溫順的翠玉河有時也像個頑皮的孩子做出一些調皮搗蛋的事情來,有時還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狂傲不羈,給雁浦村的父老鄉親們帶來沉痛的災害,這就是每年夏季下雨暴發洪水的時候。所以人們又常常說它是一條催命河奪命河死亡河。


    翠玉河裏有了災難,也就有了抵禦災難的義舉出現。在這一章裏,我要講的就是翠玉河裏的溺水亡魂勇於救人的故事。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那年夏天,大雨連降七天七夜,洪澇災害史無前例,在中國人特別是華北地區人們的心目中,是個永遠抹不去的沉痛記憶。地處太行深處的雁浦村也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水災。那時的翠玉河波濤洶湧巨浪滾滾。那天下午,我就站在濤聲震天的翠玉河畔,雖然看不見河裏發生的那些驚心動魄扣人心弦的故事,但過後,這件事情還是不脛而走,傳遍了雁浦一帶的十裏八鄉,傳遍了整個太行山的溝溝壑壑。直到數十年後的今天,人們隻要一提那個下午,一個個仍然心存敬畏感念萬千。


    在我的記憶裏,翠玉河上始終沒有一座像模像樣的結結實實的橋。翠玉河是一條季節河,幹旱的年份河水就像牛撒的尿一樣而且常常斷流;雨水大的年份水量卻格外充足,時不時地暴發洪水。翠玉河的流向圍了雁浦村東南方向半個圈兒,村民們出行隻要向東南方向走,就必須涉過翠玉河。為了出行方便,每年雨季過後,人們就會在河麵上搭起一座臨時性的簡易木橋。待到來年夏天,往往頭一場洪水就會把簡易木橋衝毀的無影無蹤,村民們隻好涉水過河,所以,村裏幾乎每年都有人不幸被洪水卷走。也曾有不少村民建議在翠玉河上建造一座高大的石橋或者是鋼筋混凝土澆築的橋梁,徹底解決鄉親們的出行問題,可話說了無期數,卻總也落實不到行動上。從而,翠玉河的架橋問題令雁浦村民十分頭疼。橋架不成,原因是多方麵的。第一個原因是物質方麵的。無論石料還是鋼筋水泥,造價都很高,村裏窮拿不出購置架橋材料的錢來。第二個原因比較特別,是精神意識方麵的,還有些封建迷信的色彩,讓人聽了很不舒服。原來,雁浦村裏的一小部分村民有一種變態的畸形心理。他們都曾有遠遠近近的族人和親戚在翠玉河裏喪了命。按照當地的習俗說法,被洪水衝走的人叫河刮鬼也就是水鬼,是很難再轉生投胎的。如果另外沒有人被淹死來頂替他們,就隻能永遠泡在冰冷的河裏當水鬼。所以,這些村民為了使自己的親人能夠早日轉生投胎,對建造牢固的橋梁態度不積極甚至明確反對,他們巴不得有人掉到翠玉河裏淹死呢。正是由於物質方麵和這些形形色色上不了台麵的原因,橋一直沒有架起來,故而“催命河”年年催命,洪水中常添亡魂;舊水鬼得以投胎,新水鬼又在產生。悲劇,年複一年的在催命河“上演”,人們的心也一年一年比鉛塊還沉。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由政府撥款,雁浦村才建起了一座花崗岩石拱橋。“催命河”終於不再催命,百姓出行也終於不再頭疼。建橋的情況比較特殊,後文會提到。


    先迴過頭來講“翠玉忠魂”的故事。


    那年夏天,華北地區多地連降大雨,洪澇成災。雁浦村這個遠在北方太行山裏的小村莊也跟著亂起哄,暴雨斷斷續續下了十多天,翠玉河裏三天兩頭暴發洪水,常常是前一場洪水還沒有退盡,後一場洪水又接撞而至。在這十多天時間裏,翠玉河裏日夜濁浪翻滾濤聲大作。洪水給鄉親們的日常生活帶來極大的不方便,一些生活必需品運不進來,人們求醫問藥走親訪友也出不去。為了解決這些問題,雁浦村成立了一支拉河隊。


    什麽是拉河隊呢?就是有拉著人過河的水性較好的人組成的小隊伍。這個事情曾在“牛角河畔”一章中提及。翠玉河比牛角流域長而且寬,雁浦村民常年要和洪水打交道,故而會水性的人比牛角台村人要多得多。有的人水性超級好,被鄉親們比作梁山好漢混江龍李俊、浪裏白條張順和阮氏三雄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鬧洪水時,一些不會水的“旱鴨子”要過河操辦急事,就由這些會水的人拉著過河。拉過河以後,辦事的人付給拉河人一定的報酬。拉河是和閻王爺打交道的營生,危險異常,如果拉河拉到河中央時突然漲水,很容易把人卷走於無形。所以,拉河人得到的報酬也很高。不過,也有很多拉河人為此丟失了性命。


    這年夏天,翠玉河裏的洪水大的邪乎。村裏怕拉河人單槍匹馬行動有危險,就挑選了十六位水性高超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組成拉河隊,分成四組,每組四人。有人過河時,拉河隊先出一組下水拉河,下一組做預備隊,就像工廠裏的三班四運轉。這個辦法效果還不錯,不少村民在拉河隊的護送下安全涉過了翠玉河。


    這天正好是周日,我們沒有上學。下午五點鍾左右,一場特大暴雨過後,翠玉河的洪水暴漲,河麵上卷起數丈高的浪頭,瘋狂地拍擊著兩岸陡峭的石壁,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棲息在石壁內的飛鳥驚叫著,紛紛飛出來尋找新的棲身之地。突然,一排惡浪撲來,硬生生地將將幾隻貼著水麵飛行的小鳥拍進洪水裏,可憐的小鳥幾聲慘叫後就像幾粒泥沙一樣被洪水卷走了。這是一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災,不光普通村民沒有經曆過,就連雁浦村歲數最大的王家老漢也沒有看見過。人們從各自的家門走出來,冒著大雨站在村口觀看洪水並議論紛紛。不少人在感歎開了眼界見到如此大的洪水的同時,也在暗暗發愁:這麽大的洪水什麽時候能夠退盡開河?孩子什麽時候能去河對麵的學校上學?河對麵責任田裏的草都長到齊腰高了,什麽時候才能過河去拔草鋤地?家裏的油鹽醬醋吃沒了,什麽時候才能到河對麵的商店去買?


    翠玉河岸邊有十六個拉河隊員在等待著為過河人提供服務。我和幾個膽大的小夥伴也來到翠玉河畔,一邊欣賞著洪水的美景,一邊想看看他們是怎麽拉河的。水屑一波波向我們身上潑來,大家全濕成了落湯雞。家裏的大人怕我們們發生意外,讓我們迴家,可誰也不願意迴去。現在迴想起來,真不知道那時候的膽量是從哪裏來的。我們站在岸邊,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心裏想的不是害怕和退卻,而是想著怎麽成為一個水性超好的人,將來能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中拉著人過河。


    正在這時,我突然看見從村北急步匆匆地走出來一位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婦女。她來到岸邊要求拉河隊員拉她過河。


    大家定睛一看,原來來人叫吳金香。這個吳金香是去年才從與雁浦毗鄰的皇留灣村嫁過來的新媳婦。她的丈夫韓大兵是個軍人,在南方一個長江邊上的城市駐軍某部當排長。


    天色這麽晚了,洪水又這麽大,吳金香竟然在這個時候要求過河,在場的人都大搖其頭,並勸慰吳金香說,你如果沒有太著急的事情,還是等明天洪水小一點再過河吧,現在過河實在太危險了!


    吳金香滿臉焦急地說,我正是因為有特別緊急的事情才要過河哩!村裏組織了拉河隊,不就是拉我們過河的嗎?


    拉河隊的人說,是,我們是要拉人過河,但那都是拉有特別緊急事情的人,你難道也有緊急事情?


    吳金香說,我當然也有緊急事情,不然的話我來河邊幹什麽?


    有個拉河隊員問,你有什麽事情這麽著急呢?


    吳金香說,我剛才接到縣武裝部打來的電話,要求我今天晚上務必趕到縣城去,明天早上還要坐車到南方丈夫所在的部隊。我尋思著,是不是韓大兵在部隊出了什麽事情?


    吳金香這番話說的河岸上的人心情倏然沉重起來。這段時間,人們不斷從廣播和報紙上看到南方也有些地方鬧洪災的消息,而韓大兵的部隊駐地就是重災區。村民們還聽說有不少解放軍官兵在抗洪救災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韓大兵是一名排長,肯定也參加了抗洪救災。現在部隊通知他愛人吳金香火速趕到部隊,莫非、莫非......大家都不敢往下想了。


    拉河隊員們都覺得應該拉吳金香過河,可扭頭瞅瞅眼前翠玉河裏洶湧澎湃兇險無比的洪水,卻沒有一個敢下河。任你水性再高超,可這洪水也是百年不遇啊!誰在這個時候下河,那無疑是和龍王爺較死勁,你就是一條百十多斤重的肉體,能較得過龍王爺?明顯是九死一生嘛!


    吳金香見無人拉她過河,著急地哭了起來,對著拉河隊員們哀求說,要多少錢你們盡管張嘴就是,一分錢也不會少你們的。我隻想趕快過河,到部隊看看韓大兵是死了還是活著!


    這番話雖然是吳金香哭著說出來的,聲音遠沒有翠玉河裏的浪濤聲高,卻遠比咆哮如雷的浪濤聲威力大,它極大地震撼著拉河隊員們的情感和心靈。他們在想,翠玉河裏的洪水再大再猛,難道還能比得過長江的洪水兇猛嗎?麵對巨浪滔天的長江洪水,解放軍排長韓大兵肯定是毫無懼色地跳下水去救人,而我們卻在這裏猶豫不決患得患失,還在考慮自己的生命安全,這哪裏還是雁浦村的男子漢?這哪裏還是太行山裏的男子漢?


    拉河隊員們湊在一起商議了片刻,決定馬上下水,無論如何也要把吳金香拉過翠玉河,哪怕被洪水卷走也在所不辭。於是,十六個人又分成了四個小組,每組四個人。先由第一小組拉著吳金香下河,其餘三個組作預備隊,站在岸邊整裝待命,隨時準備下水。


    吳金香是個地地道道的“旱鴨子”,不懂一點水性,而且還有暈水的毛病,一看見洪水就慌作一團,胳膊腿都不由自己使喚了,在水中如同一團爛泥。無奈,隻好由兩個拉河隊員架著她的左胳膊,另外兩個拉河隊員架著她的右胳膊,四個人簇擁著她慢慢地向對翠玉河的對岸遊去。


    與牛角台村一樣,雁浦村拉河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和習俗,即拉河人隻須攥著過河人的中指和無名指即可,不能攥著他的手腕。原因是倘若中途遇到危險時,過河人為了活命會下意識地用手反方向緊緊地攥住拉河人的手腕,使拉河人不能迅速脫身,這樣做的結果是兩個人都會被洪水卷走喪命。故而拉河時,拉河人隻攥住過河人的中指和無名指,假如出現意外情況,拉河人就可以立刻鬆開被拉人的手,憑借自己的高超水性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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