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放亮的時候,老憨叔家裏哭成了一片。


    趙春妮扶著冰冷的父親,一遍遍唿喊著“爹,爹,你快醒一醒,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憨嬸則是哭天搶地喊著“老憨,老憨啊,你快起來,我給你炒菜燙酒去!”。


    我親愛的老憨叔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裏,沒有一點動靜,我更是心如刀割,老憨叔可是我最親近的人啊。


    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可是,老憨叔的死屬於意外死亡,他在場子返迴家裏時,跌落山穀深深的積雪中,被活活凍死的。


    大家都手忙腳亂張羅老憨叔後事的時候,我小孩子卻變得異常清醒,我覺得孫長富的企業是有責任的。


    我直接跑出老憨叔家裏,奔向石材場的方向,我要把這一消息報告給廠子,讓他們對老憨叔的死負責。


    我踏著厚厚的積雪,頂著風到了場子裏,敲開了負責人辦公室的門。


    “孫總,在嗎?老憨叔下班路上被凍死了,你們還不知道嗎?是不是你們假裝不知道?”我見麵就發出了質問。


    “這麽大的雪,我們隻知道山下鬧哄哄的,不知道老憨出事了,你說的是真的嗎?”場子負責人說道。


    “是真的,我們昨天夜裏找了半宿,現在老憨叔已經死了,他是死在了下班的路上,你們看咋辦吧?”我直擊問題的要害說。


    “小子,你別著急,我們馬上向孫總報告,你先迴去等我們的消息吧!”負責人顯得有些著急,他對我說。


    返迴老憨叔家的時候,趙家的人已經都被動員起來了,他們冒著寒風來到老憨家裏。


    家族裏的主事人開始分工,有張羅吃喝的,有買棺木的,有選墓穴的。


    趙家的祖墳在村東的一條山溝裏,從鄰村請來的風水先生,準備給老憨叔選擇安葬之處。


    憨嬸卻提出了異議,她說:“把老憨埋在石材場對麵的山坡吧,這是老憨生前多次磨叨過的事,他喜歡石頭,就讓他和這些石頭作伴吧!”。


    我明白憨嬸的意思,我對石材場溝裏特別熟悉,在采掘區的對麵有一個緩山坡,那裏的土質比較厚實。


    站在這裏正好可以看見對麵的石材場,這裏的春天特別美麗,鮮花盛開的時候,我和春妮經常在這裏玩耍。


    我的主要心思是在安慰春妮上,我畢竟是小孩子,關於喪葬的活,我啥也幹不了。


    一天的時間裏,我的春妮憔悴了不少,她的頭發淩亂,眼睛紅腫,喪父之痛,無法用言語描述。


    風水先生遵從憨嬸李素花的意見,我做了他的向導,帶著他奔向老憨叔最後的安息地。


    風水先生在山坡上轉了一圈後,掏出了他的羅盤,進行了定位,然後他在雪地上用木棍畫出了一個長方形。


    我明白,這就是老憨叔葬身的地方了,忙問:“先生,這個地方咋樣啊?”。


    “在這個山坡來看,我選的地方是最好的穴位了,逝者無子,一女得繼,其女富貴一生,也隻能如此了。”先生吐了一口煙氣,若有所思地說。


    作為初三學生,我是能夠聽懂他的話的,忙追問:“您說其女富貴一生嘛?”。


    “是啊,我選這地方,管他的女兒大富大貴的,小子,你放心吧,絕對差不了!”先生接著告訴我說。


    傍晚時分,孫長富開著一輛寬軲轆的越野車,急匆匆地趕到了黑山嘴,他直接去找了董誌軍。


    董誌軍把老憨叔的情況告訴了他,還說:


    “你給老憨媳婦拿幾個錢,這事就過去了,他是自己凍死的,又不是你給他弄死的。”。


    孫長富眨巴著小眼說:“老董,你這麽說就不對了吧,老憨是下班途中死亡的,這叫‘工亡’,明白嗎?再說了,趙老憨對場子的貢獻很大,我必須賠償他,達到家屬滿意。”。


    既然孫長富都這麽說了,董誌軍也就不說啥了,他陪著孫長富趕往老憨叔家裏。


    孫長富在靈棚前燒紙祭奠了老憨叔,然後走進屋裏,他開口對憨嬸說:


    “嫂子,請您節哀,這是個意外,人死不能複生!老憨屬於工亡,我們企業按國家政策全額賠償,有別的條件,您可以提出來,我盡力滿足。”。


    別說,孫長富走南闖北做生意,人家是個明白人,這話說的讓人很容易接受。


    聞訊趕過來的文慶支書也搭話,說:“孫老板,你這麽說就對了,趙老憨確實是下班途中意外去世的,屬於工亡,你們是應該賠償的。”。


    既然人家雇主都答應全額賠償了,大家也就不再說啥了。


    我的好友王大明,專程跑到了文慶的紙紮鋪,用車拉迴了各種喪葬用品,把靈堂布置了起來。


    王大明受了我的囑托,收了我成本費,把他店鋪裏最漂亮的花圈賣給了我,還寫上了我編的挽聯。


    我的挽聯是“堅如磐石、音容已杳,憨叔不死,德澤永存。”。


    詞是我的詞,黃校長的字蒼勁有力,配在漂亮的花圈上,顯得格外醒目。


    王大明偷著告訴我,說:“掛引魂幡的木棍,應該是柳木的。”。


    經過這一年的曆練,王大明已經成為殯葬專家了,他懂了許多這方麵的知識,他可以閉著眼睛折疊燒給死人的元寶,而且比別人睜著眼睛還要快呢。


    我讓王大明陪著我,跑到黑水河岸邊,在柳樹林子裏,尋找到了合適的材料,製作了人們常說的“彎彎棍”。


    孫長富調動了他的機械設備,空壓機開始響起,在冰封的大地上,為老憨鑿挖墓穴。


    忙碌了一陣子後,我疲憊不堪地坐在了憨叔家的炕沿上,我的心裏五味雜陳。


    是啊,這一年來,我真是太不順了,丟了小妹,走了招娣,如今又失去了憨叔,仿佛倒黴的事都被我攤上了。


    盡管書裏說了,人生不會是一帆風順的,總會有許多不如意,可總不能把不幸都降臨在我這個少年的頭上吧!


    在村裏人的張羅下,老憨叔的終於起靈了,他的獨女趙春妮,我心愛的姑娘扛著引魂幡,走在隊伍的前麵。


    這是一場春雪之後,天氣放晴氣溫迴升,可是地上厚厚的積雪並未完全融化。


    勤勞善良的鄉下人,拿出自己十二分的力氣,抬著老憨叔的靈柩,奔向了他的安息地。


    一路上,紙錢飄飛,哭聲不斷,這是一個哀聲四起,十分悲涼的日子。


    在別人的眼裏,隻是趙老憨死了,是工亡。


    可是,因我和老憨叔、趙春妮的特殊關係,憨叔的死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巨大的損失,讓我無法接受。


    這一路上,我的眼淚不住地往下落,我生命中亦師亦友的人,可能是我未來嶽父的人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


    眼看著自己喜愛的人,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生重點站,這對於尚年少的我和春妮,確實是很殘酷的。


    人們動用手頭的工具,不到半小時,我親愛的老憨叔就入土為安,去往另一個世界了。


    老憨叔的一生,都和石材場結下不解之緣,他是“石癡”,因石頭而兩次負傷,為了他喜歡的石頭喪了命。


    幫忙的人們吃過飯,隨後就散去,各自轉迴家裏去了。


    父親臨走的時候,他轉身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讓我迴家,迴到我的學習中去。


    可我沒有走,我想陪著春妮和憨嬸,此刻的憨嬸已經不像人樣了,她目光呆滯,我和她說話,她仿佛聽不到似的。


    家裏的唯一男人去世了,孤女寡母的,漫漫的長夜,她們該如何度過啊!


    這天晚上,我迴家拿了東西,返迴住在了老憨叔的家裏,我要給憨嬸和春妮做個伴。


    我徹夜未眠,沒有害怕的感覺,滿心都是對老憨叔的思念,迴憶著我和他的點點滴滴。


    第二天,孫長富獨自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主動來到了老憨家裏。


    我明白,他是來談賠償的,他並未驚動村裏的幹部。


    上次,石材場的補償是老憨叔和孫長富單獨談的,這次,他再次登門,他想和憨嬸單獨談老憨的工亡賠償金問題。


    我和春妮都是自己人,憨嬸和孫長富談了一小時,達成了一致意見。


    接近中午的時候,孫長富把鈔票清點後,放在了老憨叔家的炕上,春妮寫了收條,憨嬸簽上了名字,摁上了鮮紅的手印。


    然後,孫長富摸了摸我的頭,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看著炕上的鈔票,我沒有任何感覺,一條鮮活的人命,就換來這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片片。


    按說,我這個年齡的孩子,不應該去思考人生的意義,可是,這兩年的遭遇,讓我成熟起來。


    我時常會躺在炕上思考,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呢?


    在我張半勺看來,無論從事什麽職業和貧富貴賤,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愛自己喜歡的人,這就是有意義的。


    老憨叔喜歡石頭,一生與石頭相伴,死後還葬在了他喜歡的石頭場子裏,或許,這就是他一生的意義所在吧。


    董誌軍和蘇曉娥玩命地賺錢,把他倆的合夥生意做的風生水起,腰包日漸鼓脹起來。


    可是,他倆並不滿足,也沒有喜悅,甚至還產生了矛盾。


    我認為,他倆真沒必要拚死拚活去掙命,一個村裏的飯館是開不出城裏大飯店的感覺的。


    可,我轉念又想起老師的教誨“拚搏光榮,奮鬥無罪。”。


    我笑了,在老憨叔的一生裏,我看透了許多,我開始變得釋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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