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泰山壓卵(4k)


    時值九月下旬。


    巨大的洪流奔湧直下。


    整個萍水都漲起來,渾濁的水流衝垮一切,下遊的眾多橋梁都全部衝垮。


    自萍陽到八雲渡的河段洪水滔滔,生猛泛濫。


    農田屋舍,在洪水之中毀壞殆盡,但最可怕的,還是對於這個萍陽物資運轉的致命打擊。


    像這樣可怕的洪水,萍水河船隻根本無法進行運輸,下遊的物資不能大抵,此間的物資也不能達到前線。


    萍陽自建立以來就以水之城而聞名,這趟是成也水運,敗也水運。


    今年本地的收成在這大水之下,徹底黃了,整個萍陽進入了座山吃空的狀態。


    大量衣不蔽體的饑民湧入城內,造成巨大的負擔。


    太守兼伏遠將軍的杜義山不但未敢作任何施舍,不但驅逐不及,反倒造成極大的混亂。


    至此,杜義山無可奈何,乃與黃氏定計,開始向城內的商會出手,責令商賈捐贈義款,並提前納未來數年的糧。


    但這並不夠。


    旋即城內的眾多大戶也不得不出血,壯實的自然是脫了層皮,瘦弱的,則是直接拆了筋骨。


    不過,黃氏以經年的宿威與杜義山共掌大局,在這場困難之中,全力榨幹此城的所有潛力,一來是為了保全太守的忠義之心,二來是保全黃氏日後的退路。


    一時間怨聲載道,變亂四起。


    不過雖然前線失利,但這城內的小小動亂,他們彈壓起來,不成問題。


    九月,就是那麽過去了。


    風雨終於住了。


    陽光驅逐了持續一個月的陰霾。


    崔景行看著官府的人馬不斷的將崔家的糧倉往外搬,長歎不已。


    一時心頭火起,他看了看院子裏擦抹得鋥亮的長槍,簡直想上去攮了那些官府的家夥。


    “爹,咱父子倆來比劃比劃?”崔城笑道。


    崔景行操起長槍,冷哼道:“說什麽提前納糧,忠君赴義,他媽的黃家那些狗東西怎麽沒有放血?拿了咱們的錢糧,真的就送到前線?肥了這些惡狗,餓死的是咱們,我恨!”


    掛著紅纓的槍頭刹那發紮!


    “咻!!”


    崔景行這一紮,簡直像是紮向自己想象之中的敵人,真個兒是又狠又毒。


    崔城同樣手提丈二紅槍,就在父親槍芒紮來的時刻裏,槍杆子瞬間攔打,一個再基礎不過的革槍穩穩的壓製在對手的槍杆子上。


    一時雙雄角力。


    “爹,這世上沒有心肝的畜生比比皆是,你與他們說什麽愛恨?隻消認清敵友,拳頭夠硬時出手,不夠硬便隻能龜縮罷。”崔城雙手陰陽互轉,戳中帶革,革中帶戳。


    父子倆在院中緩緩而動。


    崔景行歎息道:“要不是對你老娘足夠信任,老子都懷疑你是不是我的種了,小小年紀,竟有這等城府,看槍!!”


    暴喝之後,槍頭旋轉不已,一陣絞槍之後,再度發紮!!


    崔城毫不慌張,運槍封住,移步之間使個蒼龍擺尾勢,槍頭紮胯。


    “臭小子!!”


    崔景行暴跳如雷,豈有兒子拆老子祠堂的?不想要弟弟妹妹了是吧?當下提巔進勢,攔拿之際,槍頭紮向親兒子的虎口。


    崔城走馬還槍,一招鳳點頭,虛虛實實,槍芒暴漲。


    爆裂的擊打之聲炸開,槍頭吞吐之際,全是兇險至極的招數。


    “唿!!”


    最後一下擊打,崔景行提槍後退,靜待兒子銜尾追殺,卻發現崔城槍頭下垂點地,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他。


    “伱小子真就不上當??”崔景行無語了。


    崔城淡淡道:“爹你的迴馬槍太明顯了,我可不上當!”


    崔景行呆然片刻,道:“何時是個頭啊??”


    崔城道:“兒也不知,且候著吧!”


    *


    *


    *


    八雲渡。


    烈日當空。


    龍牙軍時任征萍陽路首領的淩江將軍石開山默然獨立於船頭。


    江口兩岸的塢堡傷痕累累,以水上戰船殘骸累累。


    過去的時間裏,他們已然將該堡的外圍全部拔除,現在隻剩下最後一重防守。


    矢石如雨般灑下,殺聲四起。


    江中的鐵索已經前部斷裂,柵欄全部被拆除,萍陽守軍的小戰船橫江而戰。


    這是真正的肉搏之戰,血腥至極。


    前線守將任豪正身披重甲,道:“投石機呢?弓箭手呢??”


    參將苦澀道:“稟將軍,箭矢已經用完了,就連石彈也已經用完,糧食也吃完了,現在隻能咱們自己下去攔他們了。”


    凝固的沉默持續良久。


    另一人試探性得問道:“將軍,咱們現在投降,如何??”


    任豪喃喃道:“投降……我們殺了他們那麽多人,投降還來得及嗎??”


    “將軍,咱們在這八雲渡這麽打,他們在後麵享福,咱們連飯都吃不飽,他們吃香的喝辣的,還拚什麽命?”


    “就是!!”


    任豪環顧眾人,心如死灰,知道軍心已經達到極限,徹底崩潰了。


    他心頭悲戚。


    雖然早知如此,但等到希望真的完全破滅之時,心中的痛苦仍然沉重。


    他本出身破落的地主家族,在兵荒馬亂之中家破人亡,又年慘遭仇家追殺,全族幾乎覆亡,是杜義山出手相救,又助他複仇。


    此後數年,他一直跟在杜義山身邊當差,逐漸成為其心腹爪牙,龍牙軍大兵壓境之後,乃被破格拔擢為萍陽郡尉。


    如此恩義,任豪日夜銘記,永不相忘,因此他兢兢業業,輔佐杜義山治理該地,賊軍壓境而來之後,又趕赴前線,四處作戰。


    杜義山滿腹經綸,博覽群書,有一手不錯的劍法,但卻並不知兵,因此前線的兵馬全由他個人節製。


    一個純粹的人。


    他如此看待杜義山。


    忠君愛國,孝悌純良,他實為一位專家。


    但治理一方軍政,他就像個兒童,像個無頭蒼蠅,就連他這種武夫也不如。


    八雲渡一旦被破,萍陽將立成一座孤城,屆時城中守軍的境況他已經看到了。


    今日之事,不過為負隅頑抗,若要死節,他一人足以。


    “任大人,做出決斷吧。”屬下最後催促一遍。


    敗局已定了!


    彈盡糧絕,繼續作戰,隻有靠血肉之軀了。


    看著這些士兵,亦全是有血有肉,有父母妻兒的人,確不該在此等情形之下再繼續作無謂之犧牲。


    “好,大家投降去吧,這石堡還在咱們手中,這是最後一點籌碼。”任豪平靜說道。


    眾將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甚至有點歡唿雀躍。


    很顯然,他們都不想去送死。


    “升白旗!!!”


    城頭終於亮起放棄抵抗的白旗,士兵紛紛放下兵器,停止作戰。


    “我部停止抵抗,請石將軍進堡!!”


    戰鬥轟然停下。


    石開山也是心頭一喜,因為這八雲渡的地形實在險要了,兩側沼澤密布,根本不得通過車馬船艦,就算勉強讓精銳度過,後勤也完全不能穿越這寥無人煙的荒蕪地帶。


    正是因此,他們不得不冒雨在此地作戰近一月,在這種極端天氣之下,不但對手作戰困難,他們麵臨的挑戰實則勝過對手數倍,損失亦更為慘重。


    若對方死守此地,他們依舊將付出翻倍的代價,才得通過此地,屆時他極有可能麵臨嚴峻的責罰。


    “聽我令,進堡,所有人不得殺害降卒,給我厚待任將軍!!”石開山大吼。


    眾將哄然應諾,士氣昂揚。


    石開山自船上飄然躍下,步入石堡之內,“請任將軍出來一見!”


    剛剛進門,便看到守軍圍成一圈,全部麵色靜穆。


    踏前一看,原來這堅守此地接近一月的萍陽都尉任豪已經自刎而死。


    “真壯士也。”石開山長歎一聲,“厚葬吧。”


    十月剛剛沒幾天,消息迅速傳播,前線守軍大敗虧輸,沿線據點全遭暴力拆除,萍陽終於徹底暴露在龍牙軍的兵鋒之下。


    城中,群情震惶不已。


    十月,本是收獲的時候,但今年十月,隻有被洪水淹沒的莊稼地,沒有金色麥浪。隻有一片片廢墟殘骸,沒有遮頭片瓦。隻有流離失所,十室九空,餓殍滿地,沒有安居樂業。


    所有人心中冰涼一片。


    又幾日,龍牙軍徹底占據上遊的萍野澤一代,兵鋒各處掃蕩,波及下遊。


    但眼看這冬日將盡,那石開山卻不急了,他一麵將四周所有可以使用的物資全部掠奪一空,旋即派遣遊軍在下遊搶掠出逃的民眾,並擊潰了最後一隻自下遊府城趕來的援兵。


    此一戰,鬼哭神嚎。


    石開山親臨戰場,殺得雲水城到來的援軍丟盔卸甲,船隻的殘骸都堵塞江麵。


    自此之後,萍陽徹底淪為一座孤城。


    石開山卻放出話去,出城投效者全部赦免,還給飯食供應,引發了巨大的騷動,全被杜義山血腥鎮壓下去。


    石開山於則於上遊建立幕府行營,並在澤湖之中大肆漁獵,竟然頂了相當一部分軍糧,極大緩解了龍牙軍後勤壓力,卻也加速了萍陽守軍的崩潰。


    這是最後的角力。


    *


    *


    *


    崔家堡。


    高山之上。


    方銘與崔三遠望江麵上的旌旗蔽空,舳艫千裏,一時不免感慨莫名。


    從前隻是在史書上,電視上看見戰爭,但今天,他不但親眼所見,更有還要親身經曆,參與其中。


    確實,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他自己也成為了戰爭的一部分。


    “是不是還在擔憂你家公子?”方銘問道。


    崔三一點表情未露出,平靜的看向江麵。


    “老爺和公子肯定有辦法。”


    確實,方銘也不信崔城那小子會束手無策。


    不過看那龍牙軍嚴整的軍陣,周密的部署,看來取得這麽多戰果必有起因。


    崔三轉過頭來鎮定自若的笑道:“方兄弟有如此本領天賦,難道沒有意識到現在正是建功立業的良機?以你的武功才智,現在隻需要往那龍牙軍軍營一站,立即就會有高官厚祿,假以時日,封候拜將,根本不成問題,為何窩在這山裏?”


    方銘打了個哈哈,他心裏門兒清。


    如此亂局,正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時刻,你方唱罷我登台,別看現在龍牙軍風光,說不定過兩年就成了炮灰,他可不願意觸那個黴頭。


    係統在身,咱就好好修煉,在實力範圍內做事,一路加點到無敵他不香嗎?


    崔三自然沒看懂方銘,因為在他的眼中,你就一白丁,一點家底都沒有,空有一身好武藝,這不去掙下一份功名,混個毛線啊??!


    “我隻想過平靜的日子。”方銘淡淡道。


    崔三觀察了方銘的表情一眼,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竟然露出一副想笑的表情。


    “你這真是純粹的癡人說夢。”崔三搖頭失笑。


    “??你啥意思。”方銘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


    崔三淡淡道:“如你這般人,本身就是一個漩渦,你想平靜的過日子,問過別人了嗎?”


    方銘臉黑,這意思老子就是個禍害?走哪哪動亂?


    兩人沿著山體走下去,迎麵吹來濕熱的腥風。


    忽地一陣衣衫吹拂的聲音傳來,崔三抬頭看著傅芷正在叢林之中兔起鶻落,立即知機笑道:“某先告辭。”


    香風襲來,傅芷翩然落在方銘身旁,兩人就在樹林裏大走特走。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師弟,接下來如何打算?”傅芷輕聲道。


    方銘沉吟片刻,迴答道:“我與崔城約定,為他守住此堡,所以還要看崔家之後的情況。”


    傅芷輕輕一笑,道:“真奇怪,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你和崔公子的交遊。”


    方銘眨了眨眼道:“那是因為我們隻是暗中往來呀。”


    “嗯。”


    兩人又沉默良久。


    方銘被這曖昧的空氣折磨著,想說點什麽破除這個局麵,但是卻被傅芷搶先了。


    “那……更遠的以後呢?”


    方銘被問得一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迴答道:“去滄海城,找我父母。”


    其實他心底已經默認父母沒了,但卻始終有種不去看看就不死心的感覺。


    按照方銘的性格,本來對親情並非那麽看重,但是那對夫婦對他沒任何毛病,他不可能就這麽放棄他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傅芷吐出一口氣,最後說道:“其實滄海城也不錯的,哪裏也有眾多門派,武道機遇也很多,乃是大楚的一座巨城。”


    “嗯。”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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