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銅鏡在李山的研磨下,逐漸變得光亮。李山已經覺得自己的雙手有些使不上力氣了,躬下身子用身體的重量壓著胳膊,往常一會就可以磨亮的銅鏡,一個時辰還沒完工。


    王賀年坐在對麵看著李山越來越費勁,直接用力迴光咒。李山覺得手頭有了些力氣也是加快了速度,終於是把這麵鏡子磨好,放迴牆角,想著在拿一塊鏡坯,手伸出去又縮了迴來,他有心無力了,既然不能保證能磨完,幹脆就不磨了,挪著腳步,迴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看著房頂發呆。


    想著過往,想著玻璃鏡,想著逐漸沒落消失的銅鏡。想著自己最初見到玻璃鏡的不屑,那麽脆弱,照出來的人像也比銅鏡清晰不了多少,但是稍有不慎就摔廢了,用時間長也會發昏,昏了也不能再磨亮。在李山看來這玻璃鏡就是騙人的東西,長久不了。


    可是現實打了他的臉,玻璃鏡越來越多,價格也越來越低,光是照出來的人像清晰,就吸引了一票大姑娘小媳婦,價格又不貴,用銅鏡的人大量減少。李山出師那會兒一天少說能賺百八十文,現在一天能賺五十文都算是燒高香了。


    他不明白自己的手藝怎麽就突然沒落,如果不是碰到王林,他的手藝也就隨著他進了棺材。碰到王林之後才起了把手藝傳下去的想法。


    可是現在這手藝不值錢了,他是有些後悔的,他怕這沒落的手藝耽誤了王林。不過他大概也沒什麽機會反悔了,李山覺得自己天黑都費勁能堅持到了。這麽想著,歎了口氣。


    王賀年站在床邊,看著李山發呆,又用了一次迴光咒,爭取讓他活到王林迴家。


    王林的嘴甜,這一天賣了一麵小鏡子,又磨了幾麵,賺的比平時多了些,想著迴家要說服師父再去找郎中看看,這幾天師父的狀態越來越差,他還是很擔心的,可是師父就是不願意去看病。王林有些無奈。


    酉時了,王林整理了一下小推車上的東西,打算提前迴家,迴去能把之前沒開光的鏡子處理一下,還能提前給師父做些飯食。他手腳麻利,把車上東西放迴原位,打著車出了城門,往李家圍村走去,一路上偶爾還能看到些熟人。


    “哎呦,今天你師父沒跟著出來啊。”


    “沒有,師父有些不舒服。”


    “你這是出師了啊。恭喜恭喜了。”說話的是同村的李大嬸,恭喜的有些敷衍,這話說完就轉身和身邊的同伴說道:“聽說這城裏都不用銅鏡了,這孩子以後可咋辦啊。”


    雖然聲音不大,王林還是隱約聽到了這話,也沒有說什麽,和李大嬸打了個招唿就往家趕。他自然知道現在西洋來的玻璃鏡更受歡迎,但這事也不是他能左右的,這麽想著,心裏不禁有些迷茫。


    王林進了院,放好了獨輪車,喊著“師父,我迴來了。”跑進了屋。


    這時候李山麵色發黑,一臉頹敗的躺在床上,顯然是要不行了。


    王林看到李山的樣子先是一愣,隨即眼淚就落了下來,四五歲就在街麵上乞討,是師父養大了他,王林早就把李山當做父親看待,看到李山的樣子,就要出去叫郎中。


    李山伸出手抓住了王林的胳膊,笑了笑說道:“別走了,再走就看不到我了。跟我待會吧。”


    王林眼淚止不住的流,坐迴床邊,但心裏還是著急想找郎中。


    “磨鏡匠人大多不償命,能活這麽大歲數,我已經知足了,不麻煩郎中了。”李山笑著說道。“可惜了,碰到你的時候太晚,見不到你娶妻生子了,這房子留給你,家裏也還剩下一點錢,這磨鏡的手藝跟不上這個世道了,你也不用幫我守著,你也可以學一些別的手藝謀殺,比如磨剪子戧菜刀,東西大多能通用,你應該也容易上手。”


    “我啊,沒別的本事,也要被淘汰了,就像被淘汰的銅鏡一般。”李山苦笑著說道。


    王林握住李山的手,流著眼淚沒說話。


    “好好活著,這世道不好,多多保重吧,”李山說完這句話就咽了氣。


    王賀年走上前抽魂,上枷一氣嗬成。懵懵懂懂的李山看著突然出現的枷鎖嚇了一跳。本能的就要掙紮,王賀年也沒有別的動作,反正掙紮不開,就看著李山做無用功。


    李山反應的也很快,也明白過來現在的狀況,先是抱拳行禮,說道:“差官是來帶我走的嗎?”


    王賀年點了點頭說道:“是,今生之事,過眼煙雲。走吧。”


    李山迴頭看了看趴在自己身上痛哭的王林,說道:“可憐這孩子了,才這麽大,世道這麽亂,也不知他能不能好好活著。”


    王賀年瞥了一眼王林說道:“那孩子是長壽命,比你有福,不用你操心了。”


    李山聽後一喜說道:“那敢情好,如此我也放心了。”


    王賀年帶著李山出了自家院子,李山突然停住說道:“差爺,走之前能不能再去城裏轉一圈?”


    王賀年自然沒什麽意見,死者的一些小心願是可以滿足的,隨即直接帶著李山飛進了府城。落在城門內,這時候天色擦黑,城門口人海不少,大多是排隊出城的人。兩人盡量躲閃這人群,離開了城門範圍。


    王賀年做了個手勢,示意李山自便,隨即隱藏了鎖鏈,讓他可以自由行走。


    李山躬身拜謝,順著平時走街串巷的路線行走,似乎想把這情景印在腦中。


    “我入這行四十幾年,我父親送我到我師父那裏學的手藝,那時候這邊百姓人家還沒有西洋鏡子,我以為這門手藝是鐵飯碗。”李山笑著說道。


    “世間哪有經久不衰的鐵飯碗啊。”王賀年感歎一句,現在連鐵杆莊稼的貴族老爺都岌岌可危了。


    “差爺說的是,是我目光淺薄了。這條街的住戶基本上都找過我買過鏡子,或者磨過昏鏡。”


    “還記得一開始他們有人問我那西洋鏡子如何的時候,我狠狠地貶低了一番。”


    “那家婦人聽了我的話頻頻點頭啊,然後沒多久她就成了這條街第一個買西洋鏡子的人。”


    李山說完這話自嘲的笑了笑。


    “事後他見我再來,還特意叫我看,小小的一塊,巴掌大,日光照上去,能反射老遠,人照出來特別清晰。”


    王賀年聽了之後說了一句:“好家夥,殺人誅心啊這是。”


    李山沒接王賀年的話,自顧自說道:“自那之後,陸陸續續的開始有人也買了西洋鏡子,銅鏡也就扔在一邊。”


    “我也是那時候碰到的王林,那時候我還覺得這西洋鏡子花裏胡哨的,長久不了。老祖宗用了幾千年的銅鏡不可能被取代,我收了王林做徒弟,教他磨鏡子。給他講老祖宗用銅鏡的曆史。”


    “現在有些後悔,當初不如讓他學磨刀了。”李山說著撓了撓頭。


    “他還小,現在學也來得及,大概是不需要你操心的。”王賀年安慰了一句。


    兩人一路閑聊,把城南逛了一圈,期間李山給王賀年說著這些年走街串巷遇到的趣事。


    “這家住著翠仙樓的頭牌,不過現在是知府的外室,出手很是大方,之前有一次直接賞了我一塊碎銀子。”李山指著前邊不遠處朱紅大門說道。


    “這條街巷子養了不少大官的外室,出手都很闊綽。以前磨鏡的同行有好幾家,經常會因為在這邊搶活爭吵打架。不過現在好了,有錢的主顧都換了西洋鏡子,同行也大多轉了行。”李山的語氣稍顯低落的說道。


    王賀年還是第一次這麽詳細的了解過這些底層行業。硬要說的話之前遇到過的挑糞工算是一個。突然覺普通百姓生活挺難的,種地一年到頭看天吃飯,豐年還好,災年就得挨餓,住的離大城市進開銷就大,離的遠還有遭遇盜匪劫掠和豺狼虎豹傷人的風險。


    正在胡思亂想的王賀年被李山打斷,兩人溜達的時間不短,這會兒兩人走迴了城門,李山喊了一聲“差爺”喊迴了王賀年的思緒。


    “感謝差爺能滿足我的心願。”李山躬身感謝道。


    “小事,不必介懷。”王賀年擺擺手,示意他起身。笑著說道:“來生再見吧。”


    “呃。。。”李山聽到這話不知道怎麽接話,這話似乎不太吉利吧。


    王賀年看他的樣子也不介意,招唿他出城傳送。


    兩人迴了地府,王賀年安排李山排隊,他去辦理交接,領了身份牌,拿給李山,兩人道別。


    王賀年這次沒急著迴家,又迴了孟婆莊,想找找李墨,看看他還在不在。


    轉了一圈,在裏屋發現正在專心幫忙研磨草藥的李墨,放輕腳步輕起的坐在李墨身後。李墨感覺自己後背一涼,慌忙迴頭,就見王賀年突然湊過頭,嚇了李墨一個激靈,老頭差點摔一跟頭。


    王賀年趕緊伸手扶住李墨,笑著打招唿:“別怕!是我!”


    老實說,李墨有點想打人,語氣不爽的說道:“也就是我不能再被你嚇死一次,好歹尊重一下我這個老頭子吧。”


    “是是是,是我唐突了,老爺子別生氣。這是給你安排活了啊?”王賀年趕忙認錯。


    李墨也不是真生氣,其實看到熟人還是挺高興的,說道:“老在這蹲著實在是無聊,就跟他們的人說了說,想幫忙做點事。給我找了個研磨藥粉的活。還給我報酬呢。”


    王賀年驚訝的問道:“還有報酬?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就是說可以讓我的魂魄更堅韌,讓我在這邊不會損耗靈魂。”


    “那你就能放心的等你老伴了。”王賀年笑著說道。


    “對了,有沒有去我家看看啊。”李墨突然問道,他很久沒見過王賀年了,好不容易見到,自然想問問家裏的情況。


    “我現在調到了黃州府城,還真挺久沒去過你家了,我找同事留意一下,打聽清楚了,再告訴你。”


    “那也行,麻煩你了。”李墨有些失落,倒不是盼著老伴能來找她,隻是有些惦記著家裏。


    “你家沒什麽問題,放寬心。”王賀年法力提升之後去李家看過,都不是短命像,想來這一輩子也不會苦到哪裏去。


    “嗯!”李墨應了一聲,推動著手中的藥碾子,輕微的嘎吱吱聲音響起。


    王賀年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是想家了,如果是他的話當初應該會直接喝了孟婆湯然後去排隊投胎吧。


    “天天在這邊見各式各樣的人喝湯有什麽感想嗎?”王賀年找了個小凳坐在一邊。


    “沒什麽感想吧,生老病死誰都避不開,大概這個時候才能體會到一點點眾生平等吧,活著的時候各不相同,死了之後都一個樣,渾渾噩噩等著喝這一碗湯。”


    “老實說,最開始我以為肯定會有很多人不喝孟婆湯,會起爭執,會吵鬧。”李墨停下手中動作說道:“但我發現我錯了,這麽久了就看到兩個鬧著不喝湯的,一個是女子為了男人,一個是富商。一個為了情,一個因為財富。”


    “你不也沒喝湯嗎?”王賀年問道。


    “是啊,所以我以為會有很多人如我一般。”李墨說的略帶無奈。


    “也許真正放不下的人,很少吧。”王賀年感歎了一句。


    “後來那兩個人呢?”


    “富商最後喝了湯,那女子應該在附近遊蕩。”


    “那不跟你的情況差不多嗎。”


    “還是有點差別的,我聽說那女子等的男人,是有婦之夫啊,還有兩個孩子。”


    王賀年驚了“這什麽情況?”


    “這男的太不是東西了,你說這種人是不是該下地獄。”李墨說的氣憤,他和妻子幾十年相濡以沫十分恩愛,最看不慣這種人。


    “這肯定的啊,怎麽也得罰個百八十年的吧。”王賀年也看不慣,不過他莫名的想起了宗寶樹,這女子不就是女版宗寶樹嗎。區別就是凝香死了,這男子還活著。


    也就是這時候,生死簿突然閃了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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