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晃晃悠悠。船艙裏燃著暖暖的爐,火光照了眼瞼。


    顧青燈躺在軟榻間隻覺得舒適,之前堪伏淵抱了她許久,貼近盤龍印,身子都熱了,睡了一陣迷迷糊糊地睜眼,男人背向她靠在榻邊,坐在暖爐旁,紅衣染上跳動的火光。


    她動了動,他便側過臉,一雙黑眸落過來,「醒了?」


    「嗯。」顧青燈起身,揉揉額下床,船艙依舊晃晃悠悠的,冬季的海尚且平靜,不曾大風大浪。


    她搓搓手拿襖子裹住自己,正打算坐在火爐邊取暖,一旁男人卻伸出手。


    顧青燈一怔,望著他伸過來的手,堪伏淵瞧著她,唇角勾出一絲笑來,她被他好看的笑迷得有點兒暈,過了十多年都不怎進步,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進他懷裏。


    她的動作頗為僵硬,堪伏淵笑笑,將她抱好靠近暖爐。


    比起散發著光熱的暖爐,顯然他的胸膛要溫暖許多,顧青燈眨了眨眼,閉上眼睛說:「還有多久?」


    「快到了。」


    「嗯。」


    昨夜最後他帶她去了臨近的海港村莊,那裏有等待他們的常封護法,海港停著船。


    進了船,顧青燈吃了一驚。船艙後麵有一間牢,昏暗中一個男人斜斜靠在牆上,右肩下麵空空如也,隻有染紅了的紗布。


    「蕭斬?」顧青燈低唿,又見他昏迷不醒,忍不住上前幾步。


    常封立於一邊。


    「將你救出時順便一並帶走的。」堪伏淵掃了一眼蕭斬,將顧青燈拉進船艙,「他頗有用處,暫時不會死,你放心。」


    「他的……手臂……」


    「隻能怪他那時想碰你。」男人說得簡單俐落,理所應當。


    顧青燈張了張嘴巴,她覺得這是錯的,無論如何也是一條手臂,蕭斬是活生生的人,與她不一樣,失去的手臂不可再接迴來。


    她應該生氣的,生氣於堪伏淵的殘忍,可她卻沒有,愣愣地望著他的臉,耳根紅了起來。是不是喜歡上壞人後,自己也會像壞人一樣了呢。


    當啷,船槳破浪之聲打斷了顧青燈的思緒,她撩開門簾探出頭去,清晨大海茫茫起了霧,模糊的無邊無盡中,無妄城的影子藏在霧裏,卻近在眼前。


    到了。又一次來到了這裏,無妄城,夜凝宮,身邊這個男人的家。


    京城。


    今年冬天早早落了雪,皚皚白色落滿了宮闈金色的屋頂。


    一行行侍衛帶刀走過大道,另一側的太監掃著落雪,那些雪花的濕落在朱紅的牆壁上,形成了深色的痕跡。


    金鑾殿威嚴,夜明珠散發光芒。


    白澪踏上雲龍白石台階,眉目如雪,進了大殿,他的身後兩位心腹跟隨,手中鎖鏈,鎖鏈另一邊是少年纖細皓白的手腕。


    少年的銀發飛揚在空中,如雪一般迷蒙人的視線。


    金碧輝煌的大殿上此時隻有一人坐著,那人身著龍袍,眉目端正年輕,神色間與白澪甚有幾分相似,正手執朱砂批閱奏摺。


    白澪上前屈膝,身後二位隨即跪下,俯首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元武帝抬眸,白澪身後的少年低垂著眉目,約莫是十三四歲的模樣,銀發皎白,全身雪白,身材削瘦,雙手銬著,卻是立著,紋絲不動。


    身側總管指著怒道:「放肆,見了皇上還不下跪!」


    銀發少年依舊閉著眼,麵無表情。


    元武帝望了少年一陣,露出笑容抬抬手,示意他們平身,道:「皇弟,這便是你所說的厚禮?」


    白澪起身道:「正是。」


    元武帝眼神示意,旁人退了下去,連那二位白澪的隨從也隨即告退。他起身走下來,圍著少年踱了一圈,上下打量著,「這便是修羅先知?」


    白澪頷首,「如皇兄所見。」


    元武帝大笑三聲,「好,不愧是皇弟,朕該好好設宴款待皇弟一番才是!」


    白澪眸中掠過一絲暗啞的光,仍是不動聲色道:「皇兄言重了,不如先瞧瞧這修羅先知的能力如何再作定論。」


    「好,依皇弟便是。」


    白澪心中一喜,依照計劃,此時皇帝身邊無人,骨瓷若出手取皇帝性命自然不在話下。正欲向骨瓷開口,那元武帝又道:「皇弟且慢,皇弟帶來了朕相見的人,那麽朕也帶來一位皇弟想見的人。」元武帝點點頭笑道:「算是對皇弟的迴禮了。」


    白澪一怔,心中不禁警惕幾分,他想見的人……


    他想見的人,前些時自個兒從淨篁樓跑到夜凝宮去了。念及此時,忽然間胸口一痛,有什麽深深貫進身體。


    全身的血與注意力都流向胸口,白澪震駭地睜大眼睛,眼前皇帝的笑容模糊地晃動著,越來越白,他緩緩將視線挪到胸口,見到了一截血紅血紅的劍尖。什麽時候……


    身後的人鬆開了手,白澪咬著牙跪了下去,捂著胸口跪在元武帝麵前。


    元武帝雙手負於身後,依舊含笑看著他。


    白澪全身冷汗,他一格一格地轉頭,骨瓷依舊立於原地,彷佛什麽都沒聽見一般低著頭,他剛想出聲,身後的人迅速點了他的啞穴。


    他迴過頭去看身後的人,那人站在他身後,模糊的視線一點點上爬,定格在對方麵龐上,逐漸清晰。


    「你……」他連眼眶都開始顫栗了。


    那人輕輕俯身,手指一根一根張開,伸向插在他背後的劍柄,然後一根一根收攏握住,捏緊。


    「我知道你恨我,總想超過我。」男人輕輕笑著低頭,在他耳邊低語,「可惜,你永遠無法超越我。」


    語畢手一抽,拔出了劍,血液從傷口中飛射而出,雨淋一般劈劈啪啪打在地上。


    劇烈的疼痛中白澪悶哼著倒在地上,他眉頭深深蹙著,冷汗從額際滑落,他死一般盯著站在他身邊的人,那人笑容溫和平靜,卻透出一股濃重的黑來。


    「不可……能……」


    「什麽不可能,我不可能活著?」男人笑著反問,「你當真以為你派的人在我與青兒成親的那晚把我殺了?我徐孟天,哪裏有如此容易死去的?」


    金鑾殿金碧輝煌。那些濃重而絢爛的金銀華美,在經曆多少朝代多少帝王之後,光鮮如昨。多少人流乾了血,融進曆史沙河中,隻為坐上那大殿盡頭的龍椅。那些黃金白銀浸出一種奢靡沉鈍的腐朽。


    白澪躺在大殿冰涼的地板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元武帝在笑,徐孟天也在笑,他們的笑容充滿刺目的譏誚與嘲諷,在他視線中旋轉蕩漾。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彷佛迴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幼時,他被遺棄在風雪中。


    白澪難堪地閉上了眼,這種感覺,彷佛全身被人剝光當街行走一般的寒涼恥辱。


    元武帝揉揉眉,一側的男子便招來人,將白澪屍體裹住,悄悄抬出去。


    「愛卿明智,竟曉得皇弟企圖對朕痛下殺手。」元武帝緩緩轉身,走迴龍椅上慢慢坐下,他看著太監上前在他眼皮底下清理血跡,眉間一抹疲倦。


    徐孟天俯首,「聖上英明,四皇子圖謀篡位大逆不道,自然當立即斬草除根。」


    「說來,他且是你同門師兄,這般你倒是忍心。」元武帝道:「徐愛卿身為謀士,伴朕身邊四年,雖是曉得愛卿做事俐落乾脆,下手頗狠,但對相熟之人這般舍得心狠,倒是頭一迴。」


    徐孟天看著方才被鮮血染過的地麵,在經過太監迅速的清理下光潔如新,彷佛不曾發生過任何。隻不過已經發生了,改變了。


    他抬頭對皇帝一禮,微笑道:「聖上日理萬機,可願抽空聽在下說點兒家常之事?」


    元武帝抬手,「愛卿說此倒是稀罕,請講。」


    「當年在下曾收過一名姑娘入房,那姑娘是自小在父親門下長大的,卻在成親之日被在下連累一並被殺害。那時四皇子暗中派人趁成親之時將在下刺殺,新娘看見一切,唯恐露出破綻,便一並將她殺了,此事,並未稟報四皇子殿下。」徐孟天道:「無論何種原因,那位姑娘的死皆是被在下連累,由他起,在下又何來憐憫之心去求聖上放四皇子一條生路?」


    元武帝點點頭,歎道:「想不到徐愛卿還是重情之人,那位姑娘可有墓屬?待朕派個人去看掃一番也是好的。」


    徐孟天又是一禮,「聖上宅心仁厚,徐某在此替她謝過了,隻不過那姑娘身處遙遠之地,恐怕不便,待在下去看她之時,定將聖上心意傳達給她。」


    元武帝滿意地笑了,目光一轉,這才將注意力放在骨瓷身上,後者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如一尊冰作雕像,他太靜太靜,元武帝一時間竟將他忽略。


    與此同時,徐孟天也側過首,望向骨瓷。


    「這修羅先知,倒看著稀奇。」元武帝道。


    徐孟天走過去,「聖上莫看他這般孩童麵孔,他一雙盲眼,看著的可比在下要清楚多了。」


    「徐愛卿覺,該如何處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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