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不時吹進來,沈應時卻感覺不到冷。


    好像他的人,本來就是冷的。


    父親死了,養母發配邊疆,生母就在京城,不可能不思念,卻不想認。


    他不想被人憐憫,不想靠母親享受榮華富貴。


    這些都是早就料到的,但沈應時沒料到,他忽然也不想再等瀾橋了。


    她不嫌棄他,謝家也不嫌棄他,讓他在京城等著,明年就把瀾橋嫁他,可真的成了親,一無所有的他能給她什麽?她會不會慢慢地忍受不了,會不會後悔?


    沈應時不敢承受,不敢想象她臉上後悔的神情。


    關上窗子,沈應時走到衣櫥前,默默地收拾行囊。


    說是收拾,其實也就幾件衣裳罷了,唯一值錢的,是那人留給他的麒麟玉佩。


    現在她身邊有蕭元,有分別多年的弟弟,也算是一家團聚了吧?


    最後看一眼麒麟玉佩,沈應時將其收入懷中,決定稍後去放在顏家門前。


    其實他早就認她了,否則不會一年年期待她先認自己,但想與不想,他都是沈家的兒子,骨子裏流著顏家仇人的血。


    收拾好了,沈應時走到桌前,磨墨寫信。


    才寫了一個字,院子裏突然傳來敲門聲,在寂靜的雪夜突兀清晰。


    沈應時皺眉望向窗戶。


    那敲門聲微頓之後,又響了三下,確實是來找他的。


    會是誰?


    沈應時迅速收好信紙,想了想,將包袱放進衣櫃,這才提燈走了出去。


    靴子踩進積雪,吱嘎作響,雪花在燈光裏打著旋兒,隨風而舞。


    「誰?」停在門前,沈應時低低地問。


    謝瀾橋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何要過來,孤男寡女的,成何體統?


    隻是一家團聚,看著父親母親眼神相對時裏麵流露出的脈脈溫情,看著長姐冷清的眼神落在薛九與驍兒身上也會融化,再想到暫且跟她同樣落單的瀾音妹妹其實也有個非常愛她寵她的皇上,謝瀾橋突然就特別想沈應時。


    也想有個男人會溫柔地凝視她,會在她走出房間時替她披上鬥篷,為她撐傘。


    平時她沒有這樣過,或許是今晚的雪太美,想有人一起看,或許是跟家人在一起時太溫馨,驟然迴到自己的院子,有點不習慣。然後當她躺在床上,聽著外麵輕微卻清晰的簌簌落雪聲,謝瀾橋腦海裏又冒出另一個念頭。


    這樣的晚上,沈應時在做什麽?


    養他的家人被流放了,生他的家人迴來了,他夾在中間,能去哪兒?


    想想就為他心疼,謝瀾橋立即起身,請示過母親便來尋他,至於父親那裏,母親會哄好的。


    「你希望是誰?」隔著門板,謝瀾橋低低地反問。


    她的聲音,比謝瀾亭的要柔,又比謝瀾音少了幾分媚,飄到沈應時耳裏卻是除了幼時生病時生母叮嚀外世上最好聽的聲音。他真的沒想到她會來,有種做夢的幻覺,竟愣在那裏忘了迴應。


    「既然沈公子不歡迎,那我走了。」門遲遲不開,謝瀾橋轉身就走。


    門外傳來她離去的腳步聲,沈應時終於迴神,低喊了一句,立即開門追了出去。


    她已經走出五六步了,身上披著落了一層積雪的鬥篷,一手提著燈,一手提著一個食盒,明明很高挑的女子,此時看起來卻嬌弱可憐。


    「瀾橋!」沈應時快步追上她,攔在她身前,唿吸急促,嗬出一團團白霧。


    「怎麽這麽快就出來開門了?」謝瀾橋抬起頭,笑著問他,兜帽邊緣一圈雪白的狐毛襯得她麵容姣好,美得就像話本故事裏來誘惑書生的狐妖。


    念頭一起,沈應時竟有些癡了,凝視她眼睛問,「真的是你?」


    該不會真是狐妖吧?


    謝瀾橋皺皺眉,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他,「不是我還是誰?」


    她蹙眉時別有一種美,沈應時笑了笑,將心裏話說了出來,「我怕是狐妖。」


    女人說另一個女人是狐狸精,大多時候都是謾罵,而當一個男人說女人是狐狸精時,更多的就是誇讚對方美豔勾人了。但男人也分幾種,風流公子說出來,輕薄意味更重,謝瀾橋這樣的好姑娘絕對不會愛聽,可輪到沈應時說……


    看著麵前偏偏如玉的俊公子,感受他鳳眼裏濃濃的傾慕與柔情,謝瀾橋好像沒那麽冷了。


    「狐妖才看不上你。」嗔了他一句,謝瀾橋仿佛迴自家那般,徑自朝沈應時的新宅走去。


    沈應時情不自禁地笑,早將悄悄離去的念頭拋到了天外。


    這邊他關好大門,謝瀾橋已經進了他的房間,炭火都沒點,簡直比外麵還冷。謝瀾橋眉頭擰了起來,視線落到那整整齊齊鋪著的被褥上,聰明如她,頓時明白她來之前,沈應時也還沒有歇下。


    大冬天的,他不睡覺做什麽?


    準是自怨自憐了。


    有點生氣,更多的還是心疼。


    「怎麽不點炭?」謝瀾橋將食盒放到桌子上,吹了燈籠,然後搓著手抱怨道。


    沈應時不怕自己挨凍,卻舍不得她冷著,忙道:「你等著,我馬上去弄。」


    沈家倒了後,他將身邊長隨也都遣散了,現在身邊沒人伺候。好在他上過戰場,並非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很快就將炭盆端了進來,擺到桌子前。炭是他剛買下這座宅子時謝瀾橋幫他選的銀霜炭,無煙無味。


    「吃飯了沒?」謝瀾橋彎腰烤手,看著沈應時問。


    迴答她的,是沈應時一連串肚子叫。


    沈應時尷尬極了,她不提他也沒覺得餓,她一說他突然饑腸轆轆。


    「你就繼續糟蹋自己吧,餓壞了身子,老的時候別指望我照顧你。」謝瀾橋又氣又無奈,示意他落座,她打開自己帶來的食盒。食盒是特意用來冬天帶飯的,下麵有鐵架子,放上炭火,上麵的飯食就會一直熱著。


    「這是我娘親手做的餃子,我跟瀾音也幫忙做了。」謝瀾橋聞了口餃子香,滿足地讓沈應時去廚房拿兩雙碗筷來。


    沈應時瞅瞅食盒裏的小壺酒,非常識趣,迴來時不但拿了碗筷,還準備了兩個小酒盅。


    「嚐嚐味道如何。」謝瀾橋脫掉身上厚厚的鬥篷,連續給沈應時夾了滿滿一碗餃子送過去,見沈應時看蒸屜裏零零落落的幾個,謝瀾橋笑了,拿開最上一層露出下麵的,「知道你能吃,我特意多帶了。」


    她笑地親昵,比餃子香還刺激食欲,沈應時再也抵擋不住,拿起筷子埋頭大吃。


    謝瀾橋滿足地看著他。


    沈應時連續吃了五六個,才將那種餓到快要無力的難受感壓了下去,一抬頭對上她溫柔的注視,沈應時這才意識到方才的吃相不大好看,尷尬地笑笑,看著碗裏的餃子道:「讓你見笑了。」


    他一天沒吃了。


    「吃吧,吃完再說。」謝瀾橋也夾了兩個餃子,細嚼慢咽。


    沈應時放慢了速度,吃一口,看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道:「你過來找我,伯父伯母知道嗎?」


    謝瀾橋點點頭。


    沈應時莫名紅了臉,原來二老這麽開明。


    「我沒讓他們留門。」謝瀾橋又補充了一句,說話時垂著眼簾,孩子般非要把餃子夾成兩半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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