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和梨子走後,我將自己關在屋子裏,又開始了自我禁閉。


    對著鏡子,才知道我的半張臉真的又紅又腫就像敏敏說的變成了個饅頭,左邊的眼睛都迷了起來。感覺不到疼,想來是已經麻木了。東哥的那兩巴掌,真是毫不留手用了全部力氣的攉在了我的臉上。看樣子這幾天我都不能出門見人了。我掬起一捧冷水,輕輕拍在臉上。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門鈴聲。


    我一直是在這裏獨居,來找我的人隻有父親、敏敏、梨子。他們三個都有鑰匙,從來沒有人摁過我的門鈴。我心底有些奇怪,難道是隔壁的小孩子調皮按著玩?雖然這麽想,我仍然一手捂著半邊臉跑去開了門。捂著半張臉的原因是,我實在不想被人看見自己這麽醜的樣子!


    門外站著的人,竟然是東哥。我楞楞地看著他,他也直勾勾地望著我。我們就這樣互望著發呆,直到樓下傳來腳步聲,我才醒悟過來。側過身,我對他說:“進來坐吧!”


    關上門,我毫不猶豫地放下了一直捂在臉上的手。讓我半張臉變成饅頭的始作俑者就站在我麵前,我也沒有遮醜的必要了。走進客廳,我大搖大擺的將整個身子埋進沙發裏,隨手拿起桌上擺著的啤酒扔一罐給他,再自己打開另一罐。


    東哥也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我默不做聲的喝著手中的啤酒,感覺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臉。我沒有打破沉默,我知道他來找我,肯定是有話要對我說的。難道閑得沒事幹就是跑來看我的臉?


    可我卻猜錯了。我喝完一罐啤酒,再開了另一罐,喝了一半了,東哥始終一言不發隻是看著我。我終於忍不住了:“你看夠了沒有?看夠了就走吧。我又不是動物園的猴子!”


    “對不起!”


    我抬眼看他,東哥的視線仍然停在我左臉上,他的眼裏是真真切切地心痛。我心中一軟,想到自己也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心裏原有的一絲怨氣也煙消雲散了。我知道,眼前這個男人說的一句對不起,是多麽不容易的一件事。“算了。我也還給你了,沒什麽對不起的!”


    東哥苦笑:“我這輩子第一次打女人,也是第一次被女人打!”


    “哈!”我笑了起來,正視著他佯作嚴肅地說:“那我告訴你,我也是這輩子第一次打男人,也是第一次被男人打!”停了停,我接著補充道:“我爸爸都從來沒對我動過手!”


    東哥也笑了:“那我們倆算扯平了。”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像他們這樣在社會上混的人,最恨的就是被別人打耳光。尤其是被女人打耳光,那是最大的禁忌。我還當著那麽多人,甚至是他小弟的麵眾目睽睽之下給了他一個耳光。後來,東哥的一個小弟告訴我,東哥挨了我那一耳光竟然還讓我四肢無損的走出了酒店的事,傳遍了整個小城。我可以算是因那一耳光一夜成名,整個小城裏道上混過的人幾乎都知道了我嶽月的名字。


    我和東哥就這樣握手言和了。我依然是他的妹妹,有時我也會跟著他去到處送“貨”,希望在那些吸毒的人中找出謝軍來。可是,謝軍就像在這個小城裏蒸發了一樣,雖然吸毒者中有幾個認識他,卻沒有人知道他現在人在何處。


    一個吸毒的人甚至對我說:“我們這種人,半隻腳就踏在棺材裏,不定哪一天說死就死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竟然帶著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荒涼。那種語氣和神情,仿佛把死當作了一種救贖。


    東哥說,吸毒的人到了一定時期,就不會像我曾經看見過的那樣用打火機點來吸食了。他們會直接將毒品混著水或者別的水類物體用針注射進血管裏。到了那一步的人,基本就是離死不遠了。


    東哥說的輕描淡寫,我也聽的不以為意。這段時間裏,我接觸了各種吸毒者。他們都是同樣的骨瘦如柴,同樣的雙眼凹陷無神,他們表情麻木,呆滯的眼神隻有在看見白粉包時才會閃動出一絲神采。他們像陰溝裏的老鼠蜷縮在這個社會最黑暗的角落裏,晝伏夜出,用盡各種不法的辦法去得到錢來維持自己的生命。


    然而,真正地親眼看到注射毒品的吸毒者,卻又是另一番觸目驚心!那是真正的行屍走肉,那完全就是一具活著的骷髏。如果不是他們的眼睛會動,我真的以為,那隻是一群毫無生氣的屍體!


    進那座舊房子之前,東哥說:“你別進去了,我馬上就出來。”我搖頭不語。東哥也不再說什麽,推門走了進去,我緊緊的跟著。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屋子裏隻有一床隨意鋪在地上的破涼席,一張舊沙發,地上零散的扔著許多報紙。報紙堆裏坐著一個衣裳淩亂神情木鈉的女人,牆角的破涼席上,一個男人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的視線停在那個男人身上,再也無法移開!雖然已是盛夏,雖然這個屋子裏陽光普照,可我竟然感覺到背後冒起了絲絲涼意。


    那個“人”靜靜地躺在一張破舊的涼席上。我一直知道有一個形容詞叫皮包骨頭,也曾經在電視上看見過非洲難民那麵黃饑瘦的樣子。可,親眼看見麵前這個人時,我還是忍不住深吸了口氣倒退了好幾步。那個“人”,他赤裸著上身隻穿了一條中褲躺在那裏,他身上每一處的骨肋都清晰可見,他的腰已經完完全全的不見了,他隻是一具被皮囊連在一起的骷髏,而即使是身上的那一層皮,都好象薄薄的找不到一點點肉……


    可他並不是骷髏,就算是,也是會動的骷髏。他的眼睛骨碌的轉動著,看到東哥竟然“咻”地從涼席上坐了起來。東哥便甩手扔給他一個小紙包。


    然後,他動作迅速地在那一大堆舊報紙裏翻找著什麽,那個一直沒有動的女人也跟著他一起翻找起來。他坐在地上,手中握著一支裏麵不知道有什麽黑唿唿的東西看起來髒兮兮的針管,放了一些白粉進去,接著就將針管紮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他的動作很熟練,可好象紮了半天都紮不中自己的血管。我就那樣看著他一針又一針的紮下去,他流出來的血很少很少。終於,他好象紮中了。針管裏漸漸抽滿了他的血,那些血在陽光下看起來竟然好象真的是黑色的。那些血就在針管中來來迴迴,抽出來、再注射進去。他的臉上漸漸呈現出一種夢遊般的表情,像是滿足、像是迴味、像是正在憧憬著什麽……然後,那針管還紮在他的大腿上,他整個人突然向後倒下,四腳朝天的仰在了地板上。又迴到了我第一眼見他時那種一動不動的狀態。唯一能證明他還活著的,隻有他還在微微轉動的眼珠!


    我轉過頭去,看見旁邊的另一個女人也正拿著針管重複著男人剛才的動作。我突然分不清自己心裏的感覺了。一直以來,我都恨著這些吸毒者們。我覺得他們喪失人性淪喪良知,他們都應該去死!可親眼見到這樣一群人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看到他們那種和屍體相差無幾的生活方式,我才驚覺:他們活著,正如一個吸毒者曾經對我說過的那樣已經是將半條腿跨進了棺材裏。他們這樣的活,完全是比死更痛苦!或者,死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反而是一種解脫!


    我默默地退出了那間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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