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謝客不用他說也牢記於心,無日忘之。他之所以小名叫客兒,正是因為幼年在李家度過了好些日子,當年叔父飄零在外,直到在京城站穩,才把大哥寄住在李家的獨子帶迴撫養。那年謝客不到九歲,一共在李家住了近五年時間。


    這次迴去,在他心裏最重要的或許不是叔父與李伯祖匆匆訂下的婚事,而是迴家看看那對對他有撫育之恩的老夫妻。叔父口中稱他們年歲大了,多半不會和他來長安,而那位小他兩歲的「妻子」,才是要帶迴來照料的。


    對此謝客不敢牴牾叔父之意,心裏怎麽想的卻不得而知了。


    同行的兩位僕役,一名是叔父家趕馬禦車的車夫,喚作牧喜,已有四十年紀,另一個蒼頭小廝是他的伴讀,不過十二三歲。


    在灞陵和叔父作揖告別,主僕三人一直南下,按照車程,預計著要走十多日才能到達,還是不算上淫雨天氣的時間。這次南歸對他來說並沒有多少出遠門的興奮,車上除了行李幹糧,書籍筆墨,還有不少叔父定要帶上的錢物珍玩乃至布帛,說是要作為聘禮。


    不大的車廂塞得挺滿,幾人盡量走大道,野林人僻,以防不虞。


    謝客身側壓著一個硬物,他拿出來一看,卻是叔母給他備好的幹雁脯,謝客哭笑不得,把它放到一邊,想著正是群雁辭歸南翔的時節,可憐這老雁要和自己一起南歸。


    旅途中的人無事可做,便生出很多想法來。


    比如看著這些興許不值錢的財物,他想起了那句著名的「以爾車來,以我賄遷」。於是腦子裏浮現出關於那個刁蠻小丫頭的映像,頓時讓這個人稱溫潤君子,濯濯玉樹的年輕人失去了笑意,他開始想著要怎麽完美地解決這件頭疼的「終身大事」。


    很多時間裏,一向性子淡泊隨性的他並未將此事看得太重,而是在琢磨自己的字。是的,按照虛歲來計,謝客已經年屆弱冠,應該取一個字,這種事本來由那位好麵子的叔父做最好,可他老人家不知出於什麽原因,要求他自己去找一個字。或許是對這件未經他允許的婚事做出小小的補償吧。


    「喜,可是到了江吳地界?」


    這天謝客掀開車簾,柔和的風吹拂著少年的麵容,青巾束好的頭髮亦隨之擺動。


    「敢叫公子知道,已入吳地。不知公子如何得知?」迴答他的是趕車的牧喜。


    「此處好風識得我,定是我東南薰風。」


    這一天,公子謝客慨然有思歸之意,想起了兒時故鄉的蓴菜鱸魚羹。


    ……


    ……


    「什麽蓴菜鱸魚羹嘛,真是事多。」少女不滿地喃喃低語,往籃子裏丟了一把青綠的葉子。參差蓴菜,左右芼之,這種和浮萍一樣的水草,葉子圓圓,會開出暗紅的小花兒來。


    這是婆婆特地吩咐她出來采的,為了迎接估摸著這幾日要來的那人。


    基本上每年家裏都有這道菜,即便幼滑爽口,少女晏晏也司空見慣了。說起來小時候愛吃的很多東西,比如飴糖,這些年她都很少吃了,白堤岸邊的柳樹、江汜的蓮花、溪亭的夕陽,晏晏都很少去了。有時臥在小舟裏,看著遠遠地穹頂,無端地生出惱人的情思。


    一轉眼間,大家都長大了,兒時鬥草採蓮、戲水捉蝦的孩子們成了點頭之交,作為孩子王的晏晏,還像個孩子一樣待在自己的小舟中,不肯離開。


    今日暖風和暢,鄰近舊都的這個小縣城裏,晏晏枕著一灣碧水,蓮動下漁舟。少女的雙丫髻早已放下,在這很少有人經過的水岸,她用一條天青的絲布束於腦後,等待著不久後梳攏起來,結成高高的婦人髮式。


    癡癡地想了很久,少女晏晏低頭看著水裏那個人,稚嫩的麵容清減很多,幼時肥肥的雙頰也變得柔和,隻有一雙烏漆的瞳仁,依舊澄澈明亮。


    小白長紅越女腮,芙蓉向臉兩邊開。


    她沒有穿著與荷葉一色的羅裙,水中人的臉上卻是出現了兩朵紅雲,雲捲雲舒,西浦蓮舟晃入無窮碧色,小姑娘素手把篙,如點水蜻蜓,款款飛去。到底是在水澤洲畔長大的女子,嬌小的身影持篙而立,風吹衣袂空中舉,不輸能蓬裙策馬的北地女子。


    等到累了,晏晏移舟靠岸,泊於水渚。入秋的芙蕖依然高擎雨蓋,水中的白藕自然到了肥美的季節,這片水浦較為偏遠,還剩得一些,不過晏晏自然不會去採摘,她看中的是蓮心。


    白色的蓮子正在翠葉之中,如翡翠盤中一白螺,等待採摘。


    蓮花過人頭,蓮子清如水。她別過那大荷,輕輕採擷。等到舴艋小船頭堆了一小堆,小姑娘方才罷手,無人的水浦容易給人清冷之感,晏晏左右再無他事,不想這麽早迴家,也許家中已來遠行客。


    半臥舟中,時有北雁南飛,天色漸冷,怕是要有雨。小姑娘悶悶地看遠處的燕子飛舞,上上下下,好不快活,腦中生出一個離奇的念頭--婆婆從小喚自己燕兒,如能背插雙翅,淩波飛過橫塘去,豈不是可以免得繞路迴家?飛飛摩青天,一去百千家。好風憑藉力,送我過京華。


    不對,為何偏偏要想著京華


    晏晏曾經生在長安城南,不過這些事俱已忘,對那座天下雄城沒有過多的印象。人說北去不辭遠,日下即長安,在她幼年時,可是認為長安是最遠的地方。


    再羨慕燕兒,自己這隻燕兒將要成為樑上燕,也許再也無法自在地逆風直下西洲浦,不載蓮蓬載月歸吧?不知未見麵的那人是什麽模樣,心裏牴觸,無可奈何的晏晏對一個有極大可能成為自己夫君的人,終究有幾分好奇。最令她意外的是,這樁婚事是她自縊而死的父親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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