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開始】


    鵲山桃林深處,一身白裳的黎煊倚著青石墓碑而眠,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他緩緩地睜開眼,看向來人,露出了一貫的溫和笑容,「就知道你會尋過來。」


    他緩緩地站直了身子,撣了撣衣袍上的塵土,「我們迴去吧。」


    溫羨的目光掠過他沾著血跡的雙手,落在他身後的新墳上,抿緊了唇,走到黎煊的跟前,取出袖中的信。


    「這是她臨終前托人要交給你的信。」


    「因愛生憂,因愛生怖,


    若離於愛,何憂何怖?


    愛因緣故,則生憂苦,以憂苦故,則令眾生生於衰老。


    愛別離苦,所謂命終。」


    薄薄一張桃花箋,沾著淡淡的桃花香,可娟秀的小字寫的卻是無情的偈言。黎煊捏著信箋,呆立半晌,方才緩緩轉身看向那黃土猶新的墳塋,嘴角似有若無溢出一絲苦笑,「婉婉,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一樣愛給他出難解的題。


    那求不得放不下的樊籠尤其是那麽好掙脫的?


    溫羨立在不遠處,看黎煊將桃花箋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懷中後,才抬步走了過去,淡淡地與他道,「逝者已矣,王爺還是以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黎煊側身看向溫羨,見他一臉肅色,不由蹙了一下眉,半晌才哂笑了一下,「時慕,本王從前不想要,如今也沒有爭的必要了。」


    他從不是愛江山之人,又何必再趟渾水?


    溫羨的目光移向青石墓碑,見上書「愛妻宣顏氏之墓」,落款則書「宣黎」,心裏便猜到黎煊的打算,知他是心生退隱之意,便笑了一聲,開口道:「若想天下升平,王爺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爭或不爭,從來都是沒有選擇的事情。」他負手遠眺,見桃林盡處雲靄漫漫,緩緩地道,「黎煜若是登上那個位子,這天下隻怕難得一日安寧,朝堂清明便成妄談。」


    外戚獨大,宦官弄權,吏治混亂,民不聊生。


    溫羨闔目,雙手緩緩地握成拳,半晌倏爾睜開一雙鳳目,眸底一片清明,啟唇對皺眉不語的黎煊道,「王爺不為天下黎民,也該想想黎澤。」


    黎澤,是雲惠帝親賜給嫡孫的名。


    顏婉已故,太子正妃之位空懸,黎煜續弦娶妃隻在早晚,屆時黎澤親父不疼,親娘不在,在太子府處境不提,等到黎煜榮登大寶,黎澤難免就要成為一些人的絆腳石,那時候,沒有一個人能護住他。


    聽到黎澤的名字,黎煊怔了一下,心頭湧上一陣晦澀。


    「本王,明白了。」


    溫羨提的是黎澤,其實不過是在提醒他一件事,即便他不與黎煜爭,他一樣是太子一派欲處之而後快的絆腳石。生在皇家,沒有所謂的兄友弟恭,那麽,要麽爭,要麽亡。


    黎煊不怕死,隻是不願意再一次敗在黎煜的手裏。


    手輕輕地撫上心口的位置,黎煊抬頭看向烏雲重重的天空。


    這風雪之勢,終不可擋。


    皇覺寺西殿毀於無妄火,已故太子妃棺木與守靈婢女嬤嬤葬身火海一事在坊間掀起不小的言論風波,但這次卻並沒有驚動雲惠帝,隻因為雲惠帝正為建州的雪災而焦頭爛額。


    建州位於天闕山以北,地勢封閉,百年難遇的一場大雪將建州的房屋壓塌一片,地裏的莊稼也被厚雪壓住,家畜牲口更是接二連三地凍死,加上大雪封城,城裏的人出不來,城外的人進不去,朝廷撥下的賑災糧食也運不進城,災情在短短的半月裏已經迅速地惡化,從建州呈上來的折子裏甚至已經出現人員傷亡的災情。


    雲惠帝將六部朝臣並朝中幾位老臣召到跟前征詢救災良策,見眾人七嘴八舌的爭論了半晌也沒有想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便看向一直凝眉未語的溫羨,問道:「溫卿,認為這災該如何救?」


    溫羨上前一步,拱手道:「恰如各位大人所言,撥銀開倉通路是迫在眉睫,隻臣以為僅僅如此遠不夠。」


    「繼續說下去。」


    「撥銀開官倉賑災民,需派人監督地方賑災官,防止克扣貪墨,這是其一;農田作物受雪災折損,應及時清除壓在作物上的積雪,並設屏障護住作物,這是其二;當地官倉糧食有限,臨近地區的官倉應該積極預備,隨時配合賑災糧草征調,這是其三;最後,應該組織建州官民做好應對下一次降雪的應急準備,撥下足夠的賑災銀。」


    雲惠帝聞言皺眉細思,半晌點了點頭,又問他,「依溫卿言,這賑災銀可不是一筆小數字。」


    現今的國庫並不豐盈,隻怕顧了建州,別處的開支就要吃緊起來。


    溫羨從容地開口繼續道:「臣曾聽民間有‘穿百家衣,吃百家飯’的傳說,其實集湊賑災銀未必不是良方。」


    一隻羊身上拔的毛再多,也不如整個羊圈的羊毛多。


    雲惠帝顯然也品出了意思,眼睛當即就亮了,連讚幾聲後,才笑著對溫羨道:「建州救災一事就交給溫卿了。」


    溫羨拱手應下。


    「老奴聽說建州的雪大著呢,大人防寒的衣物可要多帶一些。」岑伯一邊指揮著府裏下人將溫羨北赴建州的行禮往外搬,一邊還不忘與溫羨念叨,「這眼瞅著就要到年底了,大人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趕迴來過年了。」


    溫羨早習慣了岑伯的絮絮叨叨,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到東牆邊打開緊閉的窗扉,微微抬頭,看到光溜溜的杏樹枝椏,眼底流光暗轉,半晌,取出納於腰間繡囊的玉笛,輕輕地打了個轉,橫笛於唇邊。


    輕揚婉轉的笛聲響起,似絮絮低語,又似低吟淺唱,裹在凜凜的冬風裏,越過東牆,落入西窗下捧卷人的耳中。


    顏姝從書卷裏抬起頭,側耳聽見熟悉的笛聲,眼睛微微亮了亮,不由半跪在湘妃榻上,探身將闔住的窗扉推開半扇。


    光溜溜的杏樹枝條在寒風輕輕打顫,顏姝的目光透過枝椏間隙落在雪白的牆壁上。


    笛聲從牆的那邊來,那她與他豈不是一牆之隔?


    顏姝的心沒來由地一跳,細細地聽了笛聲,辨出這不是從前幾次聽過的曲子,而是一首作別的小調。


    作別?


    他是要出門了?


    想起那一日在飲月閣裏溫羨神色認真的問話,她眨了眨眼,這曲子莫不是吹給自己聽的?他這是在與自己道別麽?


    這樣的猜測才一冒出來,顏姝握著書便紅了臉。


    翠喜進來瞧見了,疑惑地問道:「姑娘的臉好端端的怎麽紅了?」瞥見半開的窗扉,她又撓了撓頭,「難不成是熱的?」可這冰天雪地的怎麽就熱了呢?


    顏姝紅彤彤的俏臉僵了僵,她隨手合上窗,躺在湘妃榻上,將書打開蓋在臉上,悶聲悶氣地道,「歇晌了,你別擾我。」聽到翠喜往外走的腳步聲,顏姝突然又掀開書,半坐起來把人喊住,「翠喜,你把我的琴拿來。」


    翠喜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依言去屋子的另一邊將琴搬了過來。


    顏姝沒讓她挪了琴案過來,反而直接伸出兩隻手將琴抱到榻上。玉手纖纖,輕輕地拂過琴弦,顏姝低頭盯著古琴右端懸著的琴穗出神,好半天才勾起一根琴弦輕輕一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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