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兩個仇人相見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分外眼紅。


    劉整用一種嘲諷的眼神看著距離自己不過三十丈的張通海,張通海用憤怒的眼神盯著血海深仇的劉整。


    那張臉,那顆礙眼的腦袋,張通海在睡夢裏曾經砍了無數遍。


    劉整狂笑起來,他想不到,當年那個小小的漁民,大字不識一個的賤民,竟然今天能跟自己平等的麵對麵站著。


    劉整恨他毀了自己的一生,張通海何嚐不是。


    劉整殺了張家村三百六十一口人,並且吃掉了他們的屍體,還有翠翠,劉整的青梅竹馬,張通海的發妻,劉整竟能容忍她落到那種下場。


    張通海已然確定,眼前的劉整早就不是人了,早沒有了人性。


    劉整在狂笑,張通海麵無表情,似乎劉整專門為了激怒張通海而來,專門為了讓他想起過往的仇恨而來。


    張通海似乎也被劉整激怒,盡管兩人都沒有說話,可是兩人又是實實在在的仇人,他們都在恨,恨對方改變了自己的生活,對方造就了現在的自己。


    劉整的大船傲然離去,兩人臨別之時,隻是在互相打量著對方脖頸,黝黑的張通海,和白淨的劉整,一切又宛如迴到了當年那個少年時的模樣。


    都是一顆大好的頭顱,也都是將要被自己斬下的頭顱。


    講道理來說,劉整和張通海看起來是完全毫不相幹的兩個人,將他們牢牢交織在一起的,是命運,還是人性。


    世人看慣了愛恨情仇的戲碼,殊不知既是命運輪迴也是天意使然。


    淪為宿敵的劉整和張通海,兩個人各自在自己的道路上小心翼翼的走著,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入萬劫不複。


    大雪和嚴寒無法阻止熱血和拚殺,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死去。


    張通海仍舊在等,等埋下的種子穿透厚厚的積雪長出新芽。


    轉眼到了冬至,這片長久奔騰穿過亙古時間洪流中的大江也沒有想到,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它將會被炙熱的血澆灌的滾燙。


    短短四個月時間,雙方在這片江麵上整整丟下了近二十萬具屍體,不是二十萬具冰冷的腐肉,而是二十萬個曾經活生生存在過有血有肉有聲有色的人。


    一直到了最後,雙方幾乎都已然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齊軍中早已斷糧,士氣低迷,活下來的人幾乎全憑著意誌在戰鬥,或許在看不到的地方,有些莫名其妙消失的死屍,極有可能進了某些曾經並肩作戰手足袍澤的肚子。


    遂遠軍這邊,軍士們早就沒了鬥誌,身為占據天時地利的防守一方,幾乎每天都要麵對齊軍送死一般的瘋狂攻擊,每一次又都是以用命換命這種方法堪堪守下來,一直到近來負責押送糧草的隊伍頻頻遭到伏擊,劉整幾乎敏銳的意識到了,這場戰爭將要失敗的結局。


    終於冬至這天,張通海等來了他想要的。


    好像自從半月前那場一連七日的大雪過後,入了冬的長江就再沒見過一片雪花落下,天氣隻是一味的幹、冷、而且硬。


    江麵上膠著的戰爭已然到了周同親自提著刀餓著肚子堵上前線的地步,南胥朝廷這邊的王弼卻還在盯著灰蒙蒙的天氣發呆。


    新符將至,是個好日子,整座皇宮都在為了將要到來的盛大節日奔忙準備,唯有他王弼總是心神不寧,似乎預感到了有什麽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


    在王弼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下,兗州的周泛終於是慢悠悠踏上了攻取岱城的路,倒不是周泛真的想幫那王弼緩解重壓,隻是在韓辯一次次的遣使攜帶重金的私下攻略中,那位大謀士李年終於心動了。


    王弼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再多的金銀恐怕也打動不了那位誌向遠大的漢王,但是其手下的臣子卻並不像他這麽高潔。


    遠在江寧的王弼前前後後收買了不少人,一直到年近六旬的老臣李年,這位老人看著滿目瘡痍的大漢朝廷,看見一群群趨炎附勢的小人,看看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迴顧了一下自己那尚在受苦的家中妻小,到底還是沒能守住本心。


    在李年及一眾大臣的勸說下,周泛終於決定放棄安逸舒坦的兗州,四十二萬人直撲岱城,迎接自己的最後一戰。


    這時候的王弼也接近六十歲了,他迴顧了一下自己的一生,憑借自己的膽識和鑽營,一步步的走到現在,他勝利過,也逃亡過,睿智過,也愚蠢過,總之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算了,不想了,馬上又要老了一歲咯,胡子都白了,比那天融化不掉的雪還要白咯。


    不過令他糟心爛肺的事情還遠不至此,一個月前他十六歲的兒子病死,死在唿嘯的北風中。


    王弼唯一的兒子,也是他王氏的長子和希望,權傾朝野的丞相之子,死的時候竟然跟那些被凍死的庶民無異。


    年邁的王玉章和夫人親自為自己的長子披麻戴孝,閉門守靈,整整十五日不問朝政。


    直到他出門這一天才驚覺這天好像變了。


    朝中的遺老遺少們自發的聚集在太史劉琦身邊竊竊私語,王弼感覺他們偶爾向自己臉上瞥一眼,偶爾低頭交談幾句,甚至是那些說給自己聽的違心的恭維話,都仿佛是在嘲笑自己這個無能且無後的人。


    王弼沒了兒子,這世間就沒人再怕他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是什麽來著?


    哦,好像這幾日外司來報,據說在皇城周圍發現有齊軍活動的跡象。


    王弼不可置信,那邊齊軍不是早早的被堵住了兩路,怎的能飛天遁地,竟然都跑到皇城周圍來了?


    王弼一遍遍的寫信給劉整,劉整總是含糊其辭的敷衍。


    漸漸地王弼發覺,自己最信任的女婿,好像也不跟自己一條心了。


    失去兒子的打擊十分巨大,可是遠沒有齊軍真正兵臨城下時候來得巨大。


    當王弼又一覺醒來,才發現整個朝中亂糟糟的,大夫韓辯不知道跑去了哪裏,王弼隻好伸手截住一個行色匆匆的宮人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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