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十七年十月,炙烤了大地數月的太陽被風吹得越來越遠,中原大地迎來了久違的涼意。涼州道一場大雨,結束了近一年的大旱,也如同一劑甘霖,滋潤了皇帝心頭蒸騰的火焰。


    大胥第七帝周遂,這位勤勉的君王端坐於龍樞案後,兩邊佇立朝中眾位重臣。此時僅過了雙星之兆不足兩月,後宮接連傳出喜訊。先是齊皇後懷上龍種,不出兩日,惠妃王氏結了珠胎,又恰逢天降甘霖解了涼州大旱,人人都認為皇帝精誠感動上天,故而降下福瑞。於是隔天早朝,皇帝便宣布改元天授,同時大赦天下。


    於是天授二年六月,王惠妃誕下大皇子周康。七月,齊皇後誕下二皇子周同。至此,四十多歲的皇帝有了繼承者,這座屹立了一百多年的王朝有了接班人。隻是任誰也想不到,這對砥礪而來的逐月雙星,這對被寄予厚望的帝國雙璧,迎接他們的卻是盛世之後的大亂。曆史的時光滾滾而來,裹挾著所有願意不願意的人們順著時間長河奔騰而去。


    ……


    一個帝國的強大之處體現在哪裏?恐怕沒人比中書令蘇儀更清楚了。蘇儀字子布,隴右人士,天和十四年一甲進士。這位五十七歲的老臣前後曆經了三位皇帝,新帝上位三年一躍成為了中書令,內閣首輔大臣。於是乎,這位浸淫了官場三十年的老油條有十一年裏都被外人看做是執掌權柄一手遮天的權臣。但是沒人比他更清楚,此時此刻麵前端坐的這位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君王有著何等果決的心機和何等淩厲的手段。


    每日朝會之後,皇帝總要單獨召見首輔大人,外人看來的確榮寵有加,實則時至今日,這位身佝僂的顧命大臣還是汗濕了滿頭銀發。即便頒布了天下之大不韙的政令,天下之人唾罵的也不過是權柄加身的首輔大人。原來強大的帝國就表現在,朝野上下都不過是皇帝的一言堂罷了。


    要說世上之事,向來都是得到了什麽便會失去些什麽。生於帝王之家的皇子,自然而然的也就感受不到什麽舐犢情深。這算是六歲的小太子周同第一次用腦袋想出來的大道理。


    皇子出生以後,幾個月大便會離開生母,交於奶媽撫養,哪怕母親是皇後,也不過數月間能有一麵之緣,就像那個九五之尊的皇帝父親,也許隻知道自己有兩個兒子罷了。至於齊皇後,自生下周同後,染下傷病,身子肉眼可見的一天不如一天。好懸撐到了周同五歲那年,滿朝文武力諫下,皇帝立嫡子周同為儲君。也是這一年,懵懂記事的小太子周同能想起偶爾去給母親請安的場景,兩旁靜默的跪著一排宮女太監,自己的母親始終躺在床上,隔著一層紗簾。小小的太子望不透那層簾子,也記不得母親的樣子,每次隻能聽見那沙啞而又急切的聲音:“來,走近些,讓娘看看……”


    即便如此,在周同對母親為數不多的印象裏,這種情況也並未持續多久。


    就在某個冬日的清晨,一個內官帶著清冷的霧氣撞開太學殿大門,而後一聲淒厲的尖叫:“皇後薨了!”


    對於太子周同,或許知道皇後母親離世代表什麽,但對於六歲的小孩子周同,對這個自己沒有什麽印象的母親好像也並不傷心。恐怕母親離世,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便是一天晚上,被皇帝任命為太子太傅的官場老好人蘇儀牽著他的手囑咐道:“今皇後駕崩,陛下雖為明君,但心性喜怒無常。殿下雖然已是太子,然今後處世之道須更加謹小慎微方可,萬不可行忤逆之舉。”


    於是之後頭裹素紗一身素服的小太子,在太廟前見到那個一身華服不怒自威的皇帝父親時才明白,原來自己身染頑疾,總是臥床不起的母親,仍舊用瘦弱的殘軀,為他撐起來一小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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