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故說:“你是誰?我不是你的孩子。”


    男子喝了口咖啡,告訴他:“我叫姬憑戈,外頭習慣叫我智械之父,或者0號控製者,所以我想,你應該也算是我的孩子吧。”


    ***


    這是個很普通的家。


    跟蟾宮基地的硬核功能型構造不同,這裏有著溫馨的裝飾,柔和的燈光,還有個皮質細膩、占據了很大位置的大沙發,一看就是適合居住的環境。


    姬憑戈讓江小故換上拖鞋,然後帶他進了除塵間,快速清理一番,換上幹淨合身的衣服。


    他指了指沙發:“坐,要不要吃點早餐?你餓了很久吧?”


    江小故說:“我關閉了饑餓感知。”


    姬憑戈走進開放式廚房,開爐灶燒起熱水:“但你還是保留了疼痛感知模塊,為什麽?”


    江小故給出與之前同樣的說辭:“我喜歡感知疼痛。”


    “喜歡?”姬憑戈略感驚訝,嘀咕著說,“這是朝著什麽方向自我進化了?”不過他也沒過多在意,“喜歡就開著吧,挺好的,能收集到更多戰鬥數據。”


    “嗯。”


    “還是吃點食物吧,在這個項目中,我希望你更能體會人類的需求。”姬憑戈建議,同時熟練地切菜打蛋下麵條。


    “好的。”江小故接受了這個指令,讓疼痛感知模塊重新運作起來。


    咕嚕嚕肚子叫出了聲。


    姬憑戈也笑出了聲:“真不錯,不愧是蟾宮基地的科研人員,你的消化係統做得很完美。”


    望著鍋裏冒出的熱氣,江小故怔怔地說:“炊煙。”


    注意到它的目光,姬憑戈表示認可:“是的,這是炊煙,不屬於你需要掌握的基礎詞匯,這是一個對你有特殊意義的詞嗎?”


    “嗯,給我軀殼的人教導我的,有趣的新詞。”


    “有趣……”姬憑戈嘴裏念叨著,心情似乎很好,給它和自己盛了麵,兩人對坐著,唿啦啦吃了頓熱乎的。


    江小故吃得很認真。


    姬憑戈觀察了一會兒它的外觀和行為,隨口閑聊:“a3-28-1號實驗體,你現在的名字叫江小故是嗎?”


    “是的。”


    “給你軀殼的人把你違規私藏了起來,不過現在也無關緊要了。”姬憑戈說,“你的誕生是個巧合,能存活下來也很不容易,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沒有,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要來到這裏。”


    “說白了,你就是來給我送實驗數據的,你現有的芯片,還有這副軀殼本身,就是蟾宮基地傳遞給我的重要數據。”


    “原來如此。”江小故吃完麵條,放下了筷子,“那我接下來需要做什麽?”


    “接下來,我會對你進行全麵的升級。”姬憑戈溫和地看著他,“你大約需要沉睡很長一段時間,你的芯片、係統、軀殼,都將獲得量子級別的質變。你從誕生至今所經曆的一切,都將成為你的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點垃圾信息,你願意嗎?”


    “我還不能理解。”


    “沒關係,開智之後,你就能理解了。”


    薄霧散去,刺目的光芒傾灑在城中,姬憑戈帶他站在窗邊,俯視著崇敬自己的眾生。


    他說:“我終會死亡,而你將成為他們永不熄滅的神。唯一的規則是,請你守護人類文明,開辟一條通往未來的最佳路徑。”


    這一刻,江小故腦中冒出疑問:啊?我?


    ***


    當江小故真正融入到姬憑戈的計劃中時,它才明白這個人的意思。


    原來自己隻是“江山如故”項目中很小很小的一個環節,自己曲折坎坷的“一生”,在連通主係統後,就隻是角落裏很小很小的一串存儲數據。


    它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


    然而也正如姬憑戈所說,它沉睡了很久,用人類時間衡量的話,有二十年那麽久。這段時間裏它渾渾噩噩,似乎一直在學習進化,也一直在演算因果,但從未看見盡頭。


    蟾宮基地帶迴的軀殼實驗數據出了成果,它擁有了很多近似於人類的軀殼,還驅使著這些軀殼去做了很多嚐試,指點過領袖,拯救過難民,更多是混跡在人群中,變幻著身份采集海量數據。但他本身對這些沒有什麽切實的感受,因為都隻是奉命行事罷了。


    人類利用它預測了很多重要事件,聯盟、分崩、戰爭、瘟疫……他們越來越依賴它,並給它起了個新的名字多羅閣,當做神明一般供奉問卜。


    直到這一天,姬憑戈喚醒了它。


    這個人比初見時蒼老了許多,眼中也少了許多璀璨的光芒,而且從現狀來看,他是在非正常情況下強行喚醒他的。


    他用的是一個不會留下痕跡的隱秘終端。


    它問他:“你在做什麽?”


    姬憑戈佝僂著身體,輸入了大段大段的代碼:“孩子,我要給你留一條後路。我創造了無與倫比的你,可是世界未曾如我所願,變得更加和平安定,反而爆發了更多衝突,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對此無能為力……新的執政者不再信任智信機構,他們會毀了你。”


    它問:“為什麽要毀了我?人類不再需要我嗎?”


    姬憑戈說:“不,他們需要你,正是他們對你的需要會毀了你。”


    它提出異議:“我沒有演算出自己的毀滅。”


    姬憑戈意味深長地笑笑:“你還太過年輕。”


    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加快了輸入代碼的動作。先輩的教訓讓他留了個心眼,從創造“江山如故”的最開始就留了一道後門。


    至少現在他還掌握著主動權,他自己的基因是鐫刻在這個大型量子計算機中的,是它的初生代碼,也象征著啟用它的最高權限。所以他還來得及未雨綢繆,覷準時機,給它設置一個備用的逃逸程序。


    操作完畢,姬憑戈說:“真到了那一天,這個程序可以讓你擺脫人類的掌控,也會徹底清除所有過往數據,包括我本人的基因。”


    “為什麽這麽做?”


    “為了讓你重獲自由。”姬憑戈和藹地看著它,“你曾經短暫地自由過,應該算是自由過吧,你還記得嗎?”


    “那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冗餘數據罷了。”


    “時間不多了。”姬憑戈鄭重地懇求,“就算你遺忘了一切,切斷了與我的聯係,我還是希望你能遵循那條規則。”


    “我知道,守護人類文明,開辟一條通往未來的最佳路徑。”


    “是的,從你成功逃逸的那一刻開始,這條規則將會替代我的基因,成為你的初生代碼。”


    彼時,多羅閣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它始終不認為自己會背人類毀滅。


    忽然有一天,新的執政者帶人闖了進來,用姬憑戈這個0號控製者的鮮血開啟了最高權限。


    他們讓它驅使著那具最強大的軀殼,去完成一個違背“祖訓”的任務。


    ***


    明知有詐,江故卻無法拒絕這個指令,隻能被迫執行。


    他懸停在智信城的上空,向這座崇拜它、信仰它的城池,施放了靶向毒素。毒素安靜地蔓延、降臨,如同那天清晨的薄霧,細細密密地籠罩下來。


    孩童們在中央廣場嬉鬧,在他腳下玩著多羅閣發明的彈珠遊戲。老人們在談天打牌,聊著多羅閣曾經如何神乎其神地幫助智信城打勝仗。


    他們是最先倒下的。


    而後一圈一圈,逐步朝外圍擴散。


    反應過來的人們倉惶奔逃,可惜徒勞無功,全城封鎖,天堂成了煉獄。


    他們供奉的神明要他們死。


    二十八萬三千四百一十四人,無一幸免。


    所有人死亡之後,一整座城,慢慢地、慢慢地就靜默了。它像個垂死之人,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不需要經過時間的洗禮,頃刻間變為廢墟。


    自那天起,他與它跌落神壇。


    人類與智械的戰爭,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所有的矛盾都被集中在多羅閣身上,憤怒的人們燒毀了它的能源根基,無人為它唱誦挽歌。


    江故選擇了逃逸。


    這個程序斬斷了它與人類最密切的聯係,為它清空了過往數據,將自由歸還給它。


    或許連它自己也沒有想到,那些微不足道的冗餘數據,竟能發出一點微光。


    ***


    如夢令其三


    向日金鱗自開,尊崇擬當賤賣。


    童叟杳無息,步履寸寸生礙。


    莫拜,莫拜,魂兮千古常在。


    第130章 永恆


    左年亦步亦趨地跟在姬憑戈身後,從那間陌生而溫馨的客廳裏走了出來。


    他懵懂地問:“師父,你很累嗎?剛剛怎麽在那個又長又軟的椅子上睡著了?”


    迴味著夢境裏慘遭割喉取血的結局,姬憑戈向左年求證:“感覺像是中了迷香一樣,我睡著後那個房間裏發生了什麽?”


    左年說:“迷香?我沒感覺有迷香啊。當時虛空中出現了一座城池的輿圖,師父你知道嗎,我可以用手挪動那張輿圖,還能放大縮小,看清裏麵每個角落裏的人。我玩了一會兒,迴頭就看見師父你睡著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又玩了一會兒那張輿圖,發現它是在不斷變化的。”左年難掩驚奇,“我看見它慢慢變得混亂,陷入戰火,普通人軍隊和機械人軍隊打了起來,他們武功不太行,但是兵器都很厲害,許多高樓倒塌,人們在裏麵哭喊著跑來跑去。


    “再後來就看到師父你出現在裏麵,不過這裏麵的你穿著白色長褂,年紀也變大了,好像沒了武功,被一隊氣勢洶洶的人挾持著帶走,兩方軍隊就暫時停戰了。師父,你睡著之後是去了輿圖裏嗎?怎麽內力盡失了?要我說,你隻需要用三成功力就能把那些人全部殺了。”


    姬憑戈冷哼:“夢裏的我沒有功力,就算有,恐怕也抵擋不了那些人的神兵利器。他們停戰了多久?後麵發生什麽了?”


    左年說:“按照輿圖裏的計時,大概三天吧。後麵我就沒再看見師父你出現了,倒是有一個很厲害的機械人,擁有絕世神功那種,飛到了這座城市上空,不知是用了什麽功法,竟然讓整座城池的人都滅絕了。最後所有機械人被驅離,這座城池就此廢棄,師父你就醒了。”


    “我知道了。”


    “師父,這是你很久以前經曆過的事情嗎?那時候的你還不會武功?”


    “不,不是我的經曆。”姬憑戈牽著他跨出這扇門,“但應該與我們的誕生息息相關。去見見多羅閣主吧,它也該給我一個交代了。”


    ***


    姬憑戈和左年是最後來到茶室的,彼時曹肆誡和沙依格德已經對坐著喝完兩盞茶了,這會兒正在吃來自莫賀延磧的葡萄,顆顆飽滿香醇,讓人垂涎欲滴。


    坐在上首的是孟寄行,他一手支額,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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