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知道你是個小可憐,為師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大可不必畏懼任何人、任何手段。”


    “什麽小可憐,我……咳,就你這老胳膊老腿的,多走點路都費勁吧,是能幫我阻擊暗殺呢,還是能幫我解決叛亂?”沙依格德嘲道,“說是要給我解毒治病,到現在也沒付諸行動呢,就教了我一個什麽吐納心法,是指望我神功大成之後自行逼出毒素嗎?”


    “稷夏武林稱這個心法為伏羲衍天功,它在我們多羅閣武學典籍中目前排名第十一。若是真的練成了,自行逼毒當然是可以的。不過以你的條件,要練到七重以上,至少需要十五年,想必是來不及了。”


    “這不是廢話嗎!我就隻有不到半年好活了,所以學這個到底有什麽用!”


    “之前跟你說過了,一來可以跟你所習練的外門功法相得益彰,二來可以暫時壓製住你體內的蜥毒和赤羽草藥效,延長發作間隔,保你不會徹底瘋癲。”


    “……行吧。”確實挺有用的,近來沙依格德早晚都按照這心法調息一遍,已很少會突然心口絞痛、氣血翻湧了,睡眠也安穩許多。


    “伏羲衍天功可疏通你的筋脈,等疏通得差不多了,我再來給你解毒,事半功倍。”


    “簡老……師父你說實話,到底打算怎麽替我解毒?”


    “透析洗髓。”簡生觀道,“說了你也不懂,等著就是了。”


    雖然是從未聽聞的醫術,但見他確有成算,沙依格德稍稍安心。


    ***


    不日就要分道揚鑣,沙依格德道:“這一路你我雖然順路,卻不是同時出發,所經國家也不盡相同,恐怕很難互相照應吧。”


    方才簡生觀說不會丟下他不管,他隻當是老頭信口安慰,與其讓他照應自己,其實沙依格德更希望能竭力照應著他一些。


    就算勘察絲路是個美差,可莫賀延磧不管你是什麽身份什麽目的,這片茫茫沙漠要是發起狠來,對誰都一視同仁。簡生觀是稷夏人,恐怕很難適應這裏的氣候,他能全須全尾地來到曛漠,沙依格德都覺得是奇跡了。


    而且,不是所有國家都像曛漠這般安定富足的,絲路這塊肥肉有那麽多人眼巴巴地盯著,有人滿意就有人吃虧,保不準會惹出什麽事來。想到這裏,沙依格德不免擔心,自己師父和自己幼弟,這一老一小能應付得來嗎?


    他這邊憂心忡忡,簡生觀卻早就想好了:“我與拜厄斯先出發,直接去猶然,你的出使隊伍整備好之後,先落腳撒罕,其間可以用的你黑翅鳶傳信。”


    沙依格德驚訝道:“你怎麽知道我有隻黑翅鳶?”


    他從沒在簡生觀麵前召迴過那隻猛禽。


    簡生觀道:“那天我坐在廊庭裏吃羊肉串,它先在天上盤旋了十幾圈,然後俯衝下來跟我搶,我沒給,拔了它兩根羽毛權當教訓。”


    “你拔了跟屁啾兩根毛,還指望它肯幫你傳信嗎!”


    “它叫跟屁啾?”


    “不是我起的名!”沙依格德無奈道,“哎,看它心情吧,實在不行多給它喂點生骨肉哄哄……跟屁啾很記仇的,也很兇殘,你別再惹它了!”


    說罷,沙依格德吹了聲婉轉的口哨,就聽一聲鳶唳,猛禽從敞開的窗口滑翔進來。


    沙依格德提前綁了護臂,好讓黑翅鳶棲息,誰知那鳶徑直衝向簡生觀,撲閃著翅膀就要去啄他的頭。


    “跟屁啾!住嘴!”沙依格德嚇得大喊。


    “沒事。”也不知簡生觀是怎麽躲閃怎麽出手的,瞬息之後,他的指尖又銜著一根羽毛,而那黑翅鳶已經被他拎著雙翅收服,他和藹地說,“撲騰一下拔你一根毛,還鬧嗎?”


    跟屁啾立刻安靜下來。


    沙依格德:“……”


    簡生觀把它放到沙依格德的護臂上,滿意道:“就它來傳信吧,這不是挺聽話的。”


    沙依格德竟從一隻鳥的眼中看到了屈辱,隻能摸摸它的頭,安撫道:“別跟這老頭計較,迴頭給你吃十串羊肉好不好?”


    簡生觀說:“別擔心,我們師徒二人不會分開太久,我去猶然勘察,你去撒罕落腳,之後可以在勾昌會合。”


    沙依格德頷首:“勾昌見。”


    三日後,簡生觀與拜厄斯率先出發,他們朝著東北方向行進,取道猶然。


    又過了五日,沙依格德從王宮寶庫中取來臥獅晴眼,裝入特製的防沙金匣,層層鎖好,帶領著二十餘人的出使駝隊,向東直行,在莫賀延磧中途徑的第一個國家,就是撒罕。


    ***


    沙漠的夜晚空曠而寒冷,繁星滿天,籠蓋四野。


    簡生觀一行人在沙坡的背風麵紮營。


    仆從生火做飯,護衛輪流巡崗,帳篷搭得是否結實,補給是否充足,拜厄斯全都親自過問檢查,雖然隻有十二歲,但他顯然盡力做了準備,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一路上,拜厄斯始終不敢鬆懈。


    這是他作為小王子第一次執行正式任務,既興奮又緊張,生怕自己行差踏錯,落了別人口實,丟了王族臉麵,惹得父王和母親不高興。故而這天他稚嫩的臉蛋總是繃著,囑咐仆從把簡生觀照顧得無微不至,自己卻謹慎地沒去搭話,隻經常不近不遠地觀察。


    父王給他的任務隻是陪同稷夏使者勘察思路,可母親給他的任務要複雜得多。


    母親說,要抓住所有機會與稷夏使者拉近關係,要從他口中套出沙依格德的籌謀,要摸清途徑國家的交好意向,還要樹立他這個曛漠小王子的威信。


    太難了……他怔怔想著,怎麽才能完成所有的事情呢?


    沉重的壓力讓他上了火,嘴角都起了燎泡。


    腦袋裏正混亂著,拜厄斯忽然看見簡生觀從不遠處的沙坡上下來,手裏拿著一團看不清楚的東西,晃悠著走了過來。


    這人沒有進自己的帳篷,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拜厄斯如臨大敵,頓時坐直了身體。


    簡生觀在他的篝火對麵坐下,兀自整理起手裏那團黑黝黝的東西,仔細看去,原來是許多糾纏在一起的草根。


    簡生觀把草根擇好,在篝火上吊了鍋子煮水,把草根丟進去煮著,又從自己的大袖中摸出兩個藥囊,挑了點不知名的粉末和草藥,放進去一起煮。


    拜厄斯忍不住問:“你在做什麽?”


    簡生觀說:“你嘴角不痛嗎,給你煮點祛火湯喝。”


    拜厄斯看著那鍋亂七八糟的東西,咧了咧嘴:“別弄了,我不想喝這麽奇怪的湯。”


    簡生觀瞥他一眼:“我是神醫,你不聽我的,保準你明天疼得張不開嘴,等到了猶然也不見得好轉,隻能頂著一張破潰的嘴去麵見猶然國王。”


    拜厄斯抿著唇不說話了。


    簡生觀也不理他,繼續攪合著這鍋材料不明的祛火湯。


    湯燒開了,咕嘟咕嘟冒著泡,帶出一股清香的氣味。


    拜厄斯突然問:“你真是神醫?那你能治好我哥哥的病嗎?”


    簡生觀湊近聞了聞藥湯的味道,又往裏加了一些草根:“你希望我治好他嗎?”


    拜厄斯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也不知道。”他四下看看,見其他人都離自己有一段距離,歎了口氣說,“我知道哥哥的身體不好,這兩年他的瘋病越來越嚴重了,母親說,他可能活不過今年了。”


    簡生觀問:“瑟婭王妃怎麽知道王儲殿下的病情如何?”


    拜厄斯又沉默了。


    嫌棄火不夠旺,簡生觀往火堆裏加了木炭,火勢慢慢竄了上來。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獨立在外,或者是因為麵前的外邦老頭有種漠不關心的淡然,拜厄斯難得傾吐了心聲。


    他說:“我不想讓哥哥生病,可他還是生病了。”


    簡生觀撤下湯鍋,放在一旁晾著,問道:“你哥哥待你如何?”


    拜厄斯迴憶著說:“他對我挺好的,小時候帶我一起玩,送了我很多新奇的玩具,還經常給我講各種稀奇古怪的故事,什麽消失了百年的商隊突然再現啊,什麽風鳴丘有巨大沙怪吃人啊,很嚇人的。後來他生病了,就不常來看我了,隻偶爾送點吃的過來。我想,他應該是看在父王的麵子上,不想鬧得太僵,才不得不對我好吧。”


    簡生觀說:“當然是看在你們父王的麵子上對你好的,你要是個與他無關的人,比如南市裏的平民,他為什麽要對你好?”


    拜厄斯訥訥道:“可我們是王族,我跟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們肯定處不好的。”


    簡生觀哦了一聲,手指碰了碰湯鍋外沿。


    外頭太冷了,煮沸的藥湯很快就降了溫,已經可以入口了。


    簡生觀把湯鍋遞給他:“喝。”


    拜厄斯沒接:“母親不讓我吃別人給的東西。”


    “為什麽?”


    “怕有毒。”


    “王儲殿下給你送去的乳酪酥餅你吃了嗎?”


    “……沒有,被我母親扔了。”


    “你覺得那些酥餅有毒嗎?”


    “……”


    “喝不喝?不喝我灌你了。”


    拜厄斯默默接過湯鍋,喝了幾口,意外地感覺還不錯,清甜可口。


    “喝了這湯,我嘴巴真的能好嗎?”


    “喝不完的灌到水囊裏,明天接著喝,別浪費,到猶然的時候燎泡就能消下去了。”


    “好。”


    簡生觀暗自嘀咕,給小孩子喂藥就是麻煩,還得陪著聊這麽久的天。


    ***


    另一邊,沙依格德在帳中徹夜未眠。


    還有三日的路程就要達到撒罕,他知道那個人就在撒罕等著他,避無可避。為此,他已經煩躁得好幾天沒睡好了,嘴上都起了燎泡。


    反正也睡不著,他召來跟屁啾,在他腿上綁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


    心中鬱鬱,嘴上起泡,疼。


    ***


    次日早晨,拜厄斯吃完早飯,想起來喝藥湯,卻找不到自己的水囊了。


    他問遍了仆從和護衛,都說沒看到。


    於是他隻好去找簡生觀說:“我的水囊不見了,藥湯也沒了……”


    簡生觀攪合著湯鍋說:“不見就不見了吧,正好我怕你不夠喝,給你重新煮了一鍋。”


    拜厄斯看見他用一根羽毛束發,覺得很新奇:“這羽毛真漂亮。”


    ***


    黑翅鳶日飛千裏,第二天傍晚就迴來了,利爪抓著一個水囊。


    沙依格德打開水囊聞了聞,又嚐了一口,欣喜道:“真好喝啊,這是師父給我熬的藥湯?”


    跟屁啾複仇失敗,又痛失一根羽毛,氣鼓鼓地飛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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