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振卡終於看清了他的雙眼。


    那雙眼銀亮無比,正如月下碎冰閃爍的寒芒。寒芒隨波流轉,在轉到他這個方向前,被闔上的眼瞼斂住。


    江故撕下一截衣袖,再次覆住了雙眼。


    他說:“看夠了?棍子不好使,借你的繩鏢釣個魚。”說罷徑自往客棧行去。


    廖振卡怔在原地,收迴繩鏢的手心滿是冷汗。


    他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睛。


    那是重瞳。


    江故的每隻眼中,流轉著三顆銀灰色的瞳孔。


    ***


    迴到沁春客棧,江故把魚遞給小二,讓他給自己燉個湯。


    小二問:“客官是約人去冰湖夜釣了?”


    江故“嗯”了一聲。


    小二滿臉欽佩。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非要在自家客棧屋頂約人,但能釣迴來這麽大一條魚,可算是不虛此行了。湖上的冰那麽厚,也足見這人功力非凡。


    隻不知是用什麽工具釣到的魚,也沒見這人帶魚竿出門啊。


    小二把魚送去後廚。


    大廚已經歇息了,隻有個學徒在值夜,專門應付客人的夜宵,當然,要加錢才給做。


    小二叮囑:“燉一鍋鮮湯,那蒙眼的客人等著吃,工錢還掛盧家的賬。”


    學徒拎過魚,麻利地去鱗剖肚:“謔,這個天能搞來活魚,好身手啊。”


    小二道:“大半夜從冰湖裏弄來的,可見有多饞這口魚湯。”又補充說,“做完魚湯,記得再下碗麵。”


    “好嘞,魚湯麵?”


    “不不不,是另一個客人要的,陽春麵就行。”


    “誰啊?”


    “盧家的一個護衛,可能有事耽擱了,沒跟他們一起去凜塵堡。”


    “哦。”學徒漫不經心地煎魚,“另起一鍋太麻煩了,我直接就著點剩湯給他下碗麵算了,反正都是走盧家的賬。”


    “隨你唄。”


    ***


    江故正等著吃魚,似乎沒注意到角落裏的盧家護衛。


    那護衛也很是安靜,心知自己的靠山遠在凜塵堡,生怕哪裏招惹到這來曆蹊蹺的蒙眼怪俠,恨不得把自己縮進牆縫裏。


    不一會兒,魚湯先端上來了。


    江故對小二說:“再添一副碗筷。”


    小二幹脆應下,心說還有客要來?或者是要與那護衛共食?


    剛布好碗筷,就見客棧大門被推開,阻擋風雪的厚重棉被也被撩起。來人進屋後掃視了一圈,無碑境外放的氣勢把小二和護衛都震懾住了,隻覺得背脊發涼、汗毛直豎。


    廖振卡坐到了江故對麵。


    江故見他兩手空空,隨口問:“你沒釣到?”


    廖振卡:“……”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有閑情釣魚嗎?


    江故示意:“那喝點魚湯?”


    廖振卡垂眼看看那嫩白鮮香的魚湯,給自己舀了一碗。


    兩人默不作聲地喝了碗湯,各自吃了些魚肉。


    小二揣測,這人就是與江故相約去冰湖夜釣的搭子,想來他們也相約一起吃魚了,可惜這人釣了半天空手而歸,所以很沒麵子。


    而盧家護衛那裏,早已驚得六神無主。


    這不是跟自家老爺暗中聯手的克林國高手嗎?怎麽會與這個蒙眼怪俠同桌吃魚?難道他們另有牽連?


    可這人不是還救出了凜塵堡少主?他到底站在哪一邊?


    老爺派自己去調查這個江故出身何方,他費盡心力才查到些許線索,這才耽擱了行程,若真如線索中所言……


    那麽大的來頭,明日必須趕早去給老爺稟報!


    ***


    麵條煮好了,小二給盧家護衛端了上來。


    可惜護衛此時已沒了吃麵的心情,胡亂扒了幾口,甚至都沒嚐出味兒來。他豎著耳朵,想聽清那邊在聊什麽,卻見江故喝完第二碗魚湯後,側頭看向他這裏。


    明明隔著一層蒙眼布,那視線卻猶如實質,驟然壓得護衛喘不上氣。


    廖振卡吃魚的動作稍頓:“怎麽?”


    江故問小二:“你們不會圖省事,直接用我的魚湯給他煮麵條吧。”


    小二嚇得直起腰背:“怎、怎麽會呢?”他嘴上否認,心裏卻在盤算這怎麽把責任推到後廚學徒身上了。


    這是什麽料事如神的本領!


    不過就這麽點小事,哪能想到真有人會計較啊。


    江故起身走向護衛那桌,儼然是要親自確認。


    就因為一碗麵,氣氛變得十分緊張,廖振卡甚至覺得,比方才自己跟這人過招的時候還要劍拔弩張。


    盧家護衛無暇反應,捧著麵碗看向江故。


    江故低頭看了眼……


    清湯綴蔥,是陽春麵,沒有魚湯。


    ***


    護衛和小二都鬆了口氣。


    不料江故說:“我也沒同意你就著我魚湯的香味吃陽春麵。”


    小二:“……”


    廖振卡:“……”


    護衛:“??”


    以此為理由,江故一棍把這護衛揍到不省人事。


    小二明哲保身,慌忙躲進了後廚。


    他把剛剛驚心動魄的一幕講給學徒聽,說罷問他:“你不是說要順手用魚湯煮麵的嗎?怎麽又做成陽春麵了?”


    學徒道:“我水放少了,要保證魚湯味道鮮美,也不敢再往裏加太多水,總之湯不夠用,就還是另起了一鍋清水來煮麵。”


    小二慶幸:“多虧你學藝不精,否則要挨罵扣工錢了。”


    看來料事如神的人也算不到這樣的紕漏。


    學徒仍是心有餘悸:“一碗魚湯如此重要?旁人聞個味兒都不行?”


    小二翻個白眼:“這哪裏是魚湯的事,這是在找茬啊!”


    ***


    江故迴到自己桌前,對滿臉疑惑的廖振卡說:“我就是不待見他,這人到處打聽我的事,揍他一頓算便宜他了。”


    廖振卡明白了,這是在點他呢。


    這人定是借著痛打盧家護衛的名頭,告誡自己不要深究他的身份來曆,不要表麵一套背後一套,否則絕不會給他們好臉色看。


    廖振卡說:“不用含沙射影,我們要想查你,不會用這麽拙劣的手段。”


    克林國不在乎這人是誰,隻在乎這人要做什麽、該怎麽對付,所以那個血瘋子才會讓他來窺探江故蒙住的雙眼。他們警惕的是這個人本身,至於他背後的勢力是哪一方,不用急著確認,時機到了,自然會浮出水麵。


    江故用魚湯給自己泡了飯,心道不就是揍了個碎嘴子麽?我含沙射影什麽了?


    他說:“我請你吃這條魚,是想跟你聊聊凜塵堡的事。”


    終於說到正題,廖振卡凝神應對。


    他琢磨著,像江故這樣的人,一旦插手某件事,必然不達目的不罷休,看來他對凜塵堡也誌在必得,是為了稷夏軍方的利益?


    江故說:“什麽聚鋒樓、礦場、軍械庫,都無所謂,唯獨曹肆誡,你們不能動。”


    廖振卡蹙眉,就為了那麽個半大小子?


    “這我不能保證。”他用筷子掐斷魚頭,“區區一條魚,可換不來凜塵堡少主的命。”


    “那可不一定。”江故說,“你們想找的東西,至今沒有找到吧?”


    “你知道我們在找什麽?”廖振卡反應過來,“東西當真在曹肆誡那裏?”


    “不,他看上去像是知情嗎?他連你們為什麽要血洗凜塵堡都不知道。”江故吃完自己的魚湯拌飯,好意提醒,“但眼下隻有他能找到。”


    廖振卡不置可否:“我是殺他全家的仇人,他會願意跟我做交易?”


    江故說:“他不願意。所以是我在跟你做交易,怕什麽,你又沒殺我全家。”


    “……你憑什麽覺得自己能主導這件事?”


    “憑你打不過我。”江故剜出白色的魚眼,放在廖振卡麵前,“憑我能看透你們,而你們連我的眼睛都害怕。”


    第9章 喪儀


    相較於數天前,凜塵堡已然恢複了些許氣象。雖無法比擬昔日的輝煌,好歹在盧家的悉心改造下,收拾出了能住人的地方,也重新修整了門楣。


    一大早,曹肆誡披麻戴孝,坐在門檻上。


    他身後是來來往往的盧家人,那些人身著素服,卻洋溢著幹勁滿滿的精神頭,搬運木椽、堆砌磚石、擺放器物,在盧望均和盧金啟的指揮下,把這裏當成盧家的府邸伺候,從未有人來問過他的想法和意見。


    也好,他想,樂得輕鬆,且讓你們再囂張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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