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咬一咬牙,暗說這話題拋得可真「委婉」啊。


    接下來的話,顯然就不是在同皇帝說了,略提高的音量帶著商量的意思,皇後說:「臨川,福兒和小溪年齡相仿,本宮又是你的姨母,他們表叔侄原也該親近點。依本宮看不如讓小溪住到宮裏來,一來讓他們互相有個伴,二來宮裏照顧得也更細致。」


    表叔侄……


    直到皇後這般把輩分點出來,紅衣才意識到這倆孩子壓根不同輩!更覺得整個人都不太好,又見席臨川一直沉默著,狠一切齒,徑自笑道:「皇後娘娘,小溪才四個月,正是離不開父母的時候。此時讓她進宮,怕是不合適。」


    皇後那一番話後並未添一句「你覺得呢」之類的詢問的話,大有強迫的意思;紅衣這一句答語,說得亦是生硬,就是母親為孩子做主的意思。


    皇後卻不在意,頷首一笑,又說:「不妨礙她和父母親近。你們平日都在長陽,你大可日日來宮裏看她,這樣於臨川反是更容易些,上了朝後先來看她,然後在迴府去料理別的事情,也無人擾他——算來和她也不過是每晚睡覺時分開,沒有你想得那樣會生分。」


    她這樣一說,紅衣一時就有點應付不來了。


    滯了一會兒,手在席臨川衣袖上拽了拽,反被他一握:「別急。」


    見他二人皆不吭聲,皇後滿意一笑,側首詢問皇帝:「陛下覺得如何?」


    「嗯。」皇帝未予置評地隨口應了一聲,許是未覺得有什麽不好,便向席臨川道,「臨川意下如何?」


    紅衣緊張地看著他,他終於抬了眼眸,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在眾人的矚目下,向大殿中間的寬敞過道上行去。


    端正一揖,湖藍色廣袖展開、又恢複波褶,他直起身,舒了口氣,閑閑道:「臣覺得不合適。」


    上麵默了一會兒,皇帝問他:「為何?」


    「嗯……說不好什麽‘為何’。」席臨川有點為難地苦澀一笑,似是認真思量了一會兒原因,才又續說,「隻是‘覺得不合適’罷了……臣是她父親,此事還請陛下許臣做主。」


    ……哈?!


    紅衣坐在席上都啞了。


    看看乳母懷裏熟睡的席小溪,又看看在殿中迴話的席臨川,怎麽看都覺得他這衣冠楚楚的樣子底下還是藏著一股「痞」勁兒。


    她還覺得這事有什麽深不可測的呢、以為有什麽要鬥智鬥勇的劇情呢,方才她還和皇後周旋得入戲呢!


    怎麽到了他嘴裏,就又成了這麽「簡單粗暴」的應對方法?他那話翻譯過來……那不就是「我是她爹我說了算」嗎?!


    年初五,從滿朝文武到席府上下都被驚呆了。


    皇帝下旨免了席臨川的職、收了兵權,且連個原因都未說。


    旨意是直接下到席府的,傳旨的宦官踏進廣和苑的門,語氣抑揚頓挫得十分渲染氣氛。讀完了把聖旨卷好、往席臨川手裏一交,轉身就走了。


    正在臥房裏陪著席小溪睡覺的紅衣聽得差點沒暈過去,耳聞宦官的腳步聲遠去,立刻疾步往外走。


    還未踏出房門就見席臨川迎進來,悠哉哉的神色間竟一點失落都沒有,從容自若地問她:「你聽見了?」


    「你……」她錯愕不已,又怕聲音太大打擾席小溪睡覺。一把將他拽出臥房,「陛下為什麽啊!」


    「我請的旨。」席臨川微笑道。遂將除夕那晚迴府後特意沒提及的事同她說了,紅衣啞了半天,怒問:「那日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怕你高興得太早。」席臨川嘖嘖嘴,「辭了官,我們就可以四處雲遊去了——我怕你高興得太早提前連去什麽地方都想好,末了陛下卻不放人。」


    她一時竟不知該用什麽表情來麵對……


    該高興嗎?好像是應該高興的。這樣她就再也不用擔心他會死在戰場上,席府又家底夠厚,縱使無權無位,已有的家產也夠他們「吃」一輩子。


    但就是高興不起來,反倒憂心忡忡的,甚至有點悲戚——大抵是因為這事太大了,讓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一時便禁不住地將重心全放在了「失去了什麽」上,覺得他受了重挫。


    席臨川凝視著她的神色,視線在越鎖越緊的眉心上一觸,便知她再想什麽。


    抬手在她臉頰上一捏,他輕鬆道:「高興點兒。真是我主動請旨的——且我想得很清楚,沒什麽可難過的地方。」


    「嗯。」紅衣輕應著,連點頭都點得很猶豫。勉力從那份不安和負麵的情緒裏走出來,她抬頭問他,「那……你日後就不用上朝了?」


    「是。」席臨川點頭。


    她思了思,又問:「也沒有沒完沒了的政事要琢磨了?」


    他又說:「是。」


    「客套乏味的宮宴、複雜煩悶的府中宴請,也都沒有了麽?」紅衣竭力提著一縷思緒,將先前所不喜歡的事情都明確點出來,努力讓自己覺得他不幹了才是最好的。


    席臨川再度應說:「是。」


    她卻還是覺得有點落差感,維持著理智道了一句:「哦,那很好。」


    在這樣的事上,紅衣尊重他的決定,卻不代表人人都會如她這般。


    陳夫人在聽聞此事後生了一天一夜的悶氣,而後怒然離開長陽,索性連上元節也不一起過了。


    席煥和小萄也大為震驚,二人一同到了席臨川的書房裏,一唱一和、苦口婆心地講了半天道理……


    奈何席臨川就一個反應:「哦。」


    第三天,連六皇子都親自登門了。且看席煥的反應,並不是他請來的救兵。


    六皇子剛十六歲,比席煥還年輕些,冷著一張臉的樣子仍未褪盡稚氣。


    他大步流星地進了席臨川的書房,剛道了一聲「驃騎將軍!」,就被席臨川抬手止了話:「殿下,那是幾天前的事了。」


    六皇子僵了一會兒,又氣又惱地徑自在他案前的軟席上坐下:「您到底什麽意思?」


    「大夏無戰事,我想換個法子活。」席臨川猶是答得輕鬆坦蕩。對方到底是皇子,他起身親自沏了茶來呈過去,倒是有點疑惑和意外,「在下卻未想到,頭一個來勸在下的外人,竟是六殿下。」


    坐在旁邊的紅衣也是這個反應。


    她一直以為席家和這位六皇子唯一的交集,便是席煥給他當了伴讀。至於席臨川,她和他在一起這麽久,都不曾見他和這六皇子見過麵,完全不熟的樣子。


    「……我一直很敬重將軍啊!」六皇子顯然有點急了,茶也顧不上喝,往案上一擱,又說,「上個月,父皇剛說要再為我請一位武將做老師,我便提了將軍。他原是答應了,怎麽將軍……」


    席臨川眉頭微挑,不再糾正他這稱唿上的習慣。悠悠坐迴去,道:「大將軍比我閱曆深,何老將軍也征戰多年了,殿下不必擔心沒人教您。」


    「可是……」六皇子還要再辯,席臨川目光不經意地一掃:「殿下還是請迴吧。此前陛下和皇後娘娘都已勸過我,我若有心留下,早就不提此事了。」


    紅衣眼看著六皇子麵上的怒意騰到頂點,麵色白了許久,又慢慢地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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