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斜斜地射入一方陽光,四月,不太熱的天氣。


    白色的床鋪上仰躺著一個裸男,他的皮膚很白,頭發濃密,微卷的劉海在額間製造小紛亂,他的腿相當長,占去床的一大半,被子從腰間橫過,露出他結實的胸膛,他肯定有健身習慣。


    他叫做嶽仲崗,家裏從事旅館業,學校畢業後就進家族公司上班,他並不特別熱愛自己的工作,但他習慣負責認真,所以即使對事業沒野心,也總能做出不錯的成績。


    他的眼角下有淡淡的黑影,顯示昨晚他又熬夜了。


    至於熬夜的理由,不是女人或應酬,而是上麵派下來永遠都忙不完的工作。


    床頭櫃的鬧鍾,在數字跳到七時,嗶嗶嗶叫了起來,鬧鍾的聲音很枯燥,就像他枯燥的生活,起床、上班、工作、下班、加班、睡覺,再不然就是出差、坐飛機、開會、開會再開會……他的日子過得比小學生還要規律而無趣。


    沒錯,他是個枯燥的男人,他想,自己會繼續枯燥下去,直到母親為他物色到和他一樣枯燥的女人,然後兩個人、兩份枯燥結合在一起,彼此打氣,走完枯燥人生。


    對於未來,他缺乏期待。


    揉揉眼睛,嶽仲崗很累、很想多賴幾分鍾床,還是在鬧鍾叫過第一串嗶聲時,按掉鬧鍾,下床。


    早說過了,他是個對事業缺乏熱情卻負責認真的男人。


    他從左邊下床,套上白色的拖鞋,一成不變。


    他走到浴室洗澡,先洗頭,倒洗發乳、用指腹搓五十下、衝掉,再按三下沐浴乳,將全身搓出泡泡,在衝水的時候順便洗臉刷牙,一成不變。


    他刮胡子的時候,習慣從左邊刮到右邊,他固定吹同一款發型,他用同品牌的清潔用品,他對衣服品牌的選擇,一成不變。


    他是個非常無趣的男人。


    穿好黑色西裝,走到廚房,泡一杯麥片,在喝麥片同時,他打開文件,把早上要開會的數據再round一遍,然後在七點四十分出門上班。


    他從來不笑,有下屬在背後批評,說他可能得了顏麵神經失調症,聽到這話,他沒生氣,隻是淡淡迴了句,“我的顏麵神經很健康。”


    他不笑,也不對人發脾氣,員工做的不好,他不丟文件、不罵豬頭,隻是一貫地溫和,要他們迴去把企劃重新修改。


    於是,又有人說他是機器人,而他的反應仍然不帶情緒,他說:“我有血壓和心跳。”


    嶽仲崗在七點四十五分時坐上車,從溫秘書手裏接過報紙。打開報紙,瀏覽過大標題,他從不看影劇八卦的,但今天例外。


    翻到影劇版,不意外地,宋予屏擺滿月酒的新聞占了大版麵,而育幼院裏的四個女孩也納入照片中。


    他的眼光落在穿著牛仔褲的長發女孩身上,從她的眉眼、鼻子、嘴唇,像在搜尋什麽似的,雙瞳緩緩移動,然後,教人意外地,他笑了!


    斯文帥氣的笑臉映在車窗上,帶著兩分喜悅、三分興奮……嶽仲崗沒騙人,他的顏麵神經真的很健康。


    閱閱的心情很優,記者先生小姐幫大忙,讓她的桑椹果醬生意好得不得了。


    早上做完新鮮果醬,她沒閑著,把桑葉采下來,裝成一袋袋,又批了些蠶寶寶帶到弄弄的國小校門前去販賣。


    四月份,哪個有童年的小孩不養幾隻蠶寶寶?看牠們吐絲、結繭,羽化成蛾的過程,在短短的幾個星期裏麵,經曆一番生命過程。


    這種活動,是連老師都鼓勵的。


    當然,生意的大宗不是蠶寶寶,而是一袋袋的桑葉。


    桑樹不需要施太多肥料,它的生命力很強,容易照顧,除了果實有商業價值,樹葉還可以和冬瓜糖一起熬成湯,用來止咳化痰、治感冒,二十年前院長種下近百棵桑樹時,就看見它可以帶來的利潤商機。


    “你們不要看牠們‘瘦逼巴’的樣子哦,我跟你講,這種蠶會吐金黃色的絲,如果我是你,我就會買一盒白的、一盒黃的,迴去給牠交配,看牠們生出來的蠶寶寶會結什麽網,如果結出彩色的網,拿過來,閱閱姊出兩倍的錢買。”閱閱大力鼓吹小學生一人買兩盒。


    兩盒蠶的食量有多大,光賣桑葉她就可以變成小富婆。


    剛下課的弄弄走出校園,看見閱閱馬上放下書包,走到她身邊。


    她從保溫箱裏拿出保特瓶和免洗杯,拉開嗓子大喊,“同學,天氣那麽熱,來買涼的啦!一杯十塊錢,買五杯送一杯……汪老師,要迴家了哦,先來喝一杯涼茶再迴去啦……”


    弄弄從小耳濡目染下,成了做生意的好幫手。


    “閱閱,妳又來了啊。”汪老師靠近攤子,跟閱閱打招唿。


    “汪老師好,妳越看越年輕,一點都不像要娶媳婦的人。”


    “妳的嘴巴還是這麽甜,難怪生意永遠這麽好。”汪老師看著自己帶畢業的學生,忍不住笑了。


    閱閱是好小孩,在育幼院長大的孩子比普通孩子多幾分敏銳,她們懂得察言觀色、投其所好,但也因為沒有人照顧功課,學業成績始終拉不上來。


    “做人誠實是老師教的啊,我隻不過是把老師的話牢牢記在腦袋裏。”


    閱閱嘴巴甜是實話,她喜歡汪老師是實話,誌光國小的老師對育幼院的院童多了幾分照顧……通通是實話,要不是這些老師的鼓勵,育幼院的孩子哪能快快樂樂長大。


    “妳啊。”汪老師笑著搖搖頭。“什麽時候有空,到學校來找老師聊聊好不好?”


    “好啊……哦,是不是弄弄又給老師惹麻煩了?”閱閱瞪弄弄。


    “沒有,弄弄很乖,她幫我很多忙,不要擔心,我隻是有事想跟妳商量。”


    “好啊,等我忙過這陣子,我一定迴學校找老師。”


    “我等妳忙完,不急。”汪老師轉身要離開時,閱閱連忙從貨車裏麵提了個紙袋跑來。


    “汪老師,這個給妳。”


    “妳做的桑椹醬?”


    汪老師沒有推辭的收下了,她知道閱閱是那種拿人半斤,無論如何都要還人家八兩的女生,她,有恩必還。


    “嗯,吃了會長黑頭發哦,汪老師一頭烏溜溜的長發,我有很大的功勞。”閱閱笑咪咪的說。


    “好,生意不要做得太晚,迴去的時候開山路小心一點。”


    “知道了,汪老師再見。”


    “再見。”送走汪老師,閱閱迴到攤子邊,拿起桑葉對著小朋友喊,“一包十塊錢,好啦、好啦,你們幾個小朋友去湊湊,買十包送兩包……”


    “好喝的桑葉茶,又健康又養生,大家快來買哦。”


    在兩姊妹同心協力下,小小的攤子前麵圍滿了人。


    關掉計算機,嶽仲崗揉揉眉心,把頭靠到椅背。


    他閉上眼睛,腦袋裏麵數目字不斷在跳躍。全球景氣差,飯店生意當然會受影響,雖然比起同業,他們算是相當好的了,但這不在他的預期目標裏。


    他並不熱愛自己的工作,就像不喜歡自己的身分一樣,可惜有很多事是從一出生就注定好的,無法改變,隻能安靜接受。


    於是他成為飯店業中的大亨,人人看著他的目光裏閃爍著豔羨,然而,他並沒有別人想象中那麽幸福快樂。


    “還有多久才到?”嶽仲崗問。


    “再二十分鍾就到了。”穿著黑西裝的溫秘書畢恭畢敬迴答。


    嶽仲崗看一眼窗外,綠油油的田地映入眼簾,打開車窗,深吸氣,很久了,他有十幾年的時間沒迴到這裏。


    迴?他怎麽會用這個字眼?


    認真說來,他隻在鄉下待過一個暑假,這裏稱不上家,但住這裏的兩個月,是他人生中最開心的一段日子。


    “經理,董事長……”正在開車的溫秘書問。


    “把手機關掉,這兩天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在哪裏。”他不想接電話,不想去煩惱母親在意的事。


    “包括董事長嗎?”


    董事長要經理相親的事如火如荼地展開,每天的熱線電話煩得經理頭痛,他當然同情經理,可是……這種“家務事”,他插不上手。


    “是。”他點頭。


    董事長指的是他母親,一個能力才幹都不同凡響的中年婦女,五十幾歲了,卻讓人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許多商場名人,不管已婚未婚的男性都很樂意和她建立交情。


    至於戀愛,真正深交過的,幾乎沒有人會選擇和她繼續下去,因為她是個很強勢的女人。


    女人再聰明、美麗、有錢……就算她滿身上下都是優點,隻要她的控製欲大到某個程度,就會讓男人退卻。


    嶽仲崗的父親就是其中一個。


    想到這裏,他就不得不佩服程秘書了,他是嶽仲崗見過,最有耐性的男人,母親對程秘書的愛慕視而不見,卻在生活上處處依賴他,而程秘書則沒有異議、沒有反彈,安分地在她身邊當一個不出聲的守護者。


    程秘書曾經對嶽仲崗說:“總有一天她會累,她將需要一個人待在身邊,傾聽她的抱怨。”


    程秘書對於等待,已經做好充分的準備,而他對於接手公司……尚未做好心理準備。


    溫秘書點頭,他懂了。


    才說要關掉手機,嶽仲崗的手機就響起,幸好,來電的不是母親。


    “喂,阿姨,我是仲崗。”


    “小嶽,下個星期四你爸爸過生日,你可不可以撥出一點點時間,我想幫你爸爸辦個慶生會,如果你能來的話,爸爸一定很開心。”


    打電話來的人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但這麽平凡的女人居然成了婚姻市場的優勝者,這讓母親大大地嘲笑父親,她說:“離開我,他也不過能找到這樣的女人。”


    嶽仲崗的父親是個大學教授,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和妻子離婚,至於離婚的理由,母親的“強勢”是主因、父親的“嫉妒”是導火線。她無法接受丈夫的無能、缺乏事業企圖心,而他無法忍受妻子每天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迴家,而且總有不同的男人送她迴來。


    那時,正是她事業起步的時候。


    他們離婚,母親拿到撫養權,父親擁有探視權,在母親尚未找到保母的那個暑假,嶽仲崗迴到這裏,和祖父、祖母共同生活兩個月。


    兩年後父親再婚,他娶了一個國中老師,她和父親氣質很像,也是個缺乏事業企圖心的女人。


    但他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菜、一起分擔家事,他們配合得相當好,並且兩個人都認為這樣的生活最幸福。


    雖然他們一直沒有小孩,心中多少有缺憾,但阿姨始終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母親不見得記得他的生日,但阿姨記得,阿姨從不忘記在每個節日為他送上一份禮物,即使她的禮物並不昂貴。


    阿姨總會在他迴國的時候偷偷跑來見他,並趁著母親不在,幫他做一頓家常菜、陪他談談心。他們通e-mail、他們打電話,在當父親的妻子、當他的繼母這件事情上,阿姨卯足全力。


    “好,要我帶什麽過去嗎?”嶽仲崗問。


    “帶著你的祝福過來,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阿姨在電話那頭笑逐顏開。


    “什麽好消息?”


    “你爸升係主任了,好厲害,對不對?”阿姨的口氣裏充滿興奮。


    如果同樣的話讓母親聽見,她隻會不屑一笑。


    可不是嗎?她手裏不知道提拔過多少個“主任”,這種被叫做主任的角色,隻是她踩在腳底下的小人物。


    “對。”


    “小嶽。”阿姨喜歡叫他小嶽,叫自己的丈夫老嶽。“你有沒有女朋友了?有的話,帶迴來給我們看看吧。”


    這句話她問了很多年,但口氣裏麵沒有強勢,隻有關切。


    “如果有的話,我會的。”


    “別成天忙著工作,你的胃要好好照顧,三餐定食定量知不知道?”


    他的母親從不知道他不舒服,反而是阿姨知道他有胃潰瘍的老毛病,這件事常讓他感覺諷刺,但他無法撻伐母親,因為她是一個極度匱乏的女人——對於感情。


    因此,當所有人都羨慕母親的精明能幹時,他對她,隻有深深的同情。


    “好。”


    “就這樣嘍,還是那句老話,有任何事需要幫忙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們,再晚都沒關係,我和老嶽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


    這是他人在台灣的狀況下,如果他在美國,阿姨會自動把時間調成“七十二小時隨傳隨到。”


    至於“老話”,那是阿姨第一次和他見麵時說的。


    那次她說:“小嶽,千萬別以為爸爸跟阿姨結婚就不愛你了哦,爸爸還是你的爸爸,阿姨也是你的阿姨,有任何事需要幫忙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們,再晚都沒關係,我和爸爸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


    就是這個在他們每次結束對話的最後一段“老話”,讓他高中胃潰瘍發作,而母親不在國內時,他在淩晨三點半打電話給阿姨。


    “阿姨再見。”


    掛掉電話時,車子經過誌光國小的磚紅色圍牆,嶽仲崗的確嘴角浮起微笑。


    那個夏季,他曾經在這裏,和一個小女生坐在司令台上,肩靠著肩,一人一口舔著雞蛋冰。


    他對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情,大部分都沒有印象了,但那張熱烈的笑臉、熱烘烘的大太陽,直到現在,仍然偶爾會在夢中出現。


    車子繼續前行,在經過國小門口時,看見一群小孩圍著攤販。


    是烤玉米嗎,還是烤地瓜、雞蛋冰?那些東西他吃過,用他口袋裏的零用錢買過,卻要無條件請一個個頭不到他胸口的女孩子吃,為什麽?因為他的拳頭沒有她大。


    隱約地,他聽見小販的聲音傳來——


    “最後五包、最後五包,來啦,買一送一包半,老板不在家、跳樓大拍賣,五包二十塊,誰要?先喊先贏……”


    閱閱一出聲,馬上有好幾個小孩子舉手。“我要,我要。”


    “就你啦,阿開,你是老主顧,有好康的一定先給你。”閱閱一拍手,阿莎力地對小男生說話。


    “不公平,閱閱姐對阿開比較好。”其他的小主顧不平。


    “哎呀,不要這麽說嘛,來來,我這裏還有兩瓶桑葉茶,茶杯拿出來,閱閱姐大請客。”


    她喊完,小朋友頓時發出一陣歡唿聲。


    閱閱?


    “停車!”


    嶽仲崗下令,溫秘書猛地踩煞車。


    他沒打開車門,隻是從車窗往外望去,看著大聲喊叫的女生。


    她的眼睛圓圓、亮亮的,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算計別人,她的皮膚比起那些天天做美白的嬌嬌女而言略黑,但她的嘴形很好,像菱角,兩邊彎彎上翹,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笑,她沒燙過的頭發在後麵紮成俐落的馬尾,露出光潔美麗的頸子。


    突然,她伸出食指,像對付敵人那樣用力揉著鼻子,嶽仲崗笑出聲,嚇壞了前座的溫秘書。


    如果滿月酒那天,他還不確定是她,那麽今天,他再確定不過。


    同樣的環境,同樣看到錢就會發光的眼睛,還有同樣的名字,閱閱、閱閱……


    要下車嗎?去認一個十幾年沒見過麵的老朋友?她還記得他嗎?那麽久的時間,或許……都忘了吧。


    辦公椅裏坐著一個禿了大半顆頭顱的男人,他的眼睛隱藏在棕色的近視眼睛後麵,讓人看不真確,有點微勾的鼻子像禿鷹,讓坐在對麵的女孩有著被算計的感覺,他拿著筆不知道在抄寫什麽,偶爾揚起笑,而那種笑,會讓人全身冒冷汗。


    閱閱和弄弄已經在這裏等了將近半個小時,他隻是三不五時抬頭,瞄閱閱一眼,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他是育幼院那塊土地地主的約聘律師,姓胡,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發福男性。


    閱閱、弄弄不太喜歡他,但上個星期他到育幼院表明來意之後,她們很清楚,就算再不喜歡,還是得跟他周旋到底。


    聽說他和地主有一點親戚關係,因為長時間住在鄉下,地主的家庭親戚們隻要有法律問題都會找他出麵解決。


    閱閱弄弄互視一眼,她們沒有其他的選擇。


    “姐姐,你不是教我,客人來,不能在會客廳裏麵寫功課,為什麽爺爺一直在寫功課啊?”弄弄用她清脆童稚的聲音問道。


    弄弄的個子小,瘦巴巴的四肢加上圓滾滾的眼睛,常讓人誤會她隻有八九歲,如果她再刻意加重童音,那就更像十足十了。


    “弄弄乖,爺爺不是在寫功課,爺爺是律師,工作很多,我們等他是應該的。”閱閱也假惺惺的迴答她。


    這是幢老舊的四合院房子,古董級的木頭架子上堆滿塵封的舊書,桌子上也亂七八糟地擺了年曆月曆,還有幾本白雪公主之類的故事書。


    他真是律師?大概吧,那本厚厚的六法全書和擦得雪亮的律師執照應該可以證實他的身份。


    但就算是律師,也絕對不會是個名律師,在這裏,能和解的事情,誰願意鬧上法庭?純樸熱情的鄉下人多數是不願意若上官非的。


    閱閱的話擠兌了他,他終於抬起“光亮”的頭,衝著閱閱一笑。


    “宋小姐。”


    “是。”


    “關於我們上次談的那件事……”


    “是的。”


    “你考慮得怎樣?”


    “我們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那塊土地以我們目前的經濟能力,絕對買不起,但我們可以用承租的方式按月繳納租金,隻不過在租金方麵,是不是可以讓我和地主談談,如果有降價的空間的話……”


    禿頭律師眼底閃過一絲詭異,他笑了笑,歪歪的嘴巴咧在左半邊,不知道他的嘴本來就長得不正的人,很容易誤會他有顏麵神經失調症。


    “不,地主很忙,沒有時間為這種小事情和你見麵。”他笑得不真實。


    “那麽請給我電話,我直接和他談,嗬嗬,隻是小電嘛,也許隻會占用他三分鍾或……五分鍾。”對方不真實,閱閱也虛偽得很惡心。


    “你以為人家花大錢請律師是作什麽用的,當然是為了過濾一堆不必要的麻煩。”


    意思是指……她更改名字,叫做“不必要的麻煩”?


    “那麽請問律師先生,您有什麽其他的建議嗎?”


    “地租的問題你直接和我談。”


    “你可以作主調降租金?”閱閱一高興,把兩手擺在桌子上麵。


    “當然可以,我這個人對朋友都很慷慨的,如果宋小姐願意和我當朋友的話……”


    說著,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閱閱一陣惡心,飛快把手抽出來。


    弄弄怒視對方,手掌一橫,偷偷在桌下做了一個砍人的動作。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閱閱幹笑兩聲。


    “宋小姐,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有時間就約我出來和我吃吃飯、建立友誼的話,房租方麵……好談。”


    暗示再明顯不過了,他用力握住閱閱的手,把名片塞在她的手心裏,手指頭還趁機在她掌心畫圈圈。


    “呃,是,我……迴去考慮考慮。”閱閱站起來,順手把弄弄拉到身後。


    對,她和弄弄一樣想砍人,但看在目前他是那塊地唯一接洽人的份上,她不得不忍氣吞聲。


    “盡早給我答覆,我這個人不太有耐心,想買下那塊地的人很多,最近我接不少電話。”說著,他咯咯輕笑兩聲,然後用鹹豬手碰碰弄弄的頭發,笑說:“小妹妹,我是哥哥不是爺爺,下次不要叫錯了。”


    “對不起,是我們老師教,我以為有頭發的才可以叫哥哥。”


    弄弄皮笑肉不笑,用兩根手指頭把他的手“捏”開,然後做出一個想吐的動作,拚命在牛仔褲上麵擦著碰過他的指頭。


    “小妹妹,得罪我沒有好處。”


    他倏地站起,臉色凝肅,眼睛冒出怒氣,禿頭最痛恨別人暗示他頭發少,況且弄弄不是暗示,她是直接把話挑明說。


    弄弄不是被嚇大的,呃……正確的說法是,她是把別人嚇大的,想也不想,她拿起桌上的保溫杯,朝著律師的光頭潑過去。


    嘶……閱閱倒抽口冷氣,看著衝動的弄弄,沒救了,反正補救不了,那就……


    她對著律師先生微笑,“對不起、對不起,胡律師,小孩子不懂事。”她轉過身,扳住弄弄的肩膀,繃起臉說:“你真不乖,那個是茶又不是生發水,你怎麽可以往胡律師頭上倒呢?”


    弄弄噗地笑出聲,和閱閱一搭一唱。“沒幫助嗎?”


    “當然沒幫助,你以為種菜啊,不是澆水就可以長大的,發主腎,腎虧喝水沒用的啦。”


    “那要吃什麽才有用?”


    “威而剛吧,不過那麽一大片,可能一次要吞幾十粒哦。不好意思,胡律師我們走了,你慢慢吞你的藥,這個秘密,我們一定會替你保守。”


    閱閱拉著弄弄走了,門掩上之前,他們聽見一大串“國罵”從律師大人嘴裏狂飆出來。


    弄弄和閱閱相視一眼,快手快腳跑迴車子上。


    坐上車,她們發動了好幾次,卡車勉強低吼兩聲,馬達才啟動起來。


    “小卡,你最乖了,看,你流暢的線條、你強而有力的四條腿。你美麗的身子與光潔的皮膚,遨遊在這條大馬路上,誰能比你強……”阿諛諂媚的字句不斷從弄弄的嘴巴裏吐出來。


    閱閱保持沉默,隻是奮力地握住“小卡”的“小盤盤”。


    “小卡”是他們的卡車,是阿牛伯家不種地後送給他們用的,沒有車牌,所以隻能當農用車,不能開進市區,但他們買了油漆,把它全身上下修整得煥然一新。


    小卡美麗卻多病,屬於林黛玉那一型,他們沒有太多的錢可以幫它治病,隻好給它大量的精神鼓勵。


    不斷催眠它,你可以的、你行的,你絕對能陪我們到天荒地老……所以每次坐上車,弄弄都會迫不及待對它大大褒揚一番。


    從車子從時速二十攀到三十時,閱閱鬆了口氣,萬事起頭難,起頭過來了之後,接下來就沒問題了。


    擺平了小卡,閱閱忍不住對弄弄埋怨。


    “你不應惹火那條淫蟲的。”


    “你還不是有加入。”弄弄拉她下水。


    “啊,不然怎麽辦,你都把水潑到人家頭上了。”得罪一分是得罪,得罪十分也是得罪,沒差了啦。


    “如果他要我們馬上搬家呢?”


    “賴著!他們來我們就躲起來,等他申請到法院封條也要一段時間,至於把土地賣出去,恐怕要花更長的時間……我隻希望,他能讓我拖過養蠶季節,不然蠶寶寶沒有桑葉可以吃很可憐。”


    “叫它們改吃柑橘葉呢?”


    “你以為它們是柑橘鳳蝶哦。”閱閱失笑。


    同時間,閱閱、弄弄一起歎氣。


    “真的要放棄了嗎?你說過,要把育幼院照顧得很好,讓每個在這裏長大的孩子都有娘家可以迴。”弄弄說。


    “我知道,我不會放棄的,我要想辦法,一定要想出辦法。”


    “這裏不可以被買走,院長在這裏,我們也要待在這裏。”弄弄發誓。


    “對,我們絕不放棄。”閱閱用力點頭。


    “我們還要把被送走的人一個個接迴來,他們都不想離開這裏。”


    “我知道。”


    閱閱一麵開車,一麵計算著存款薄裏麵的錢。


    錢還缺很多,銀行不肯貸那麽大的款項給她,而現在育幼院裏又沒有院童,根本不能對外募款,上次雖然予屏為了麵子捐了錢,但故技不能重施……錢要從哪裏來?


    “對了,問問早上有打電話來,說她用雙掛號寄了一張五百萬的支票,叫我們注意簽收。”


    “五百萬?她哪來這麽多錢?”


    “不知道,不過她說她結婚了,沒找你當伴娘,也沒找我當花童。”弄弄嘟嘴,滿臉不開心。


    “結婚?”


    這麽大的事,居然隻打了一通電話就交代過去?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對啊,我叫她把她老公帶迴,她說我們在予屏的滿月酒裏見過他。”


    “那個關曆方?”


    “對啦,我說gay的那個。”


    “問問明明告訴我,說她跟了個學長不是很熟。”


    “不熟,表示他們沒有愛情嘍,沒有愛情的男女為什麽要結婚?”弄弄看的偶像劇很多,她是半個愛情專家。


    “因為愧疚、無聊、尋求政治庇護或……感冒?”


    “關感冒什麽事?”弄弄很受不了地掃了閱閱一眼。


    “感冒的時候頭昏腦脹,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


    “可問問不覺得那是錯誤的啊。她還說,她會繼續努力找錢,讓我們趕快把土地給買下來,買……錢!”弄弄想到了。


    “錢!”閱閱異口同聲。“她怎麽可以為了錢把自己賣掉!再怎麽樣,一塊土地也沒有她的幸福重要。”閱閱忿忿地捶了方向盤一下。


    “對啊,萬一那個gay有家暴傾向咧,萬一他有不正常的性向咧,我不要幫問問拍照、開醫師證明啦!”


    閱閱很受不了地看弄弄。


    “第一,如果他要娶問問,他就不會是個gay;第二,就算他會家暴、有不正常的性傾向,你也不能幫問問開醫師證明。”到目前為止,弄弄連夢想中的醫院院大門都沒有摸到。


    “哎呀,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要趕快阻止問問亂嫁。”


    “對,我再愛錢,也不能把問問賣掉。”


    “你開快一點,我們馬上迴家,打電話給她。”


    閱閱的腳踩下油門,小卡相當辛苦地為了問問的幸福付出最大全力,車速從三十勁飆到四十,黑煙從它的屁股大量冒出來,它有嚴重的腸胃道問題。


    “加油,小卡,你行的,隻是一個小小的土坡,為難不了你,加油!”弄弄一邊拍手一邊為它打氣。“你是男子漢,沒人比你更勇敢,你是英雄,要讓千萬同胞為你慶賀……”


    一路上,弄弄比小卡更忙,終於,閱閱把車子開到育幼院門口。


    兩人同時鬆了口氣,閱閱溺愛地摸摸方向盤,說:“小卡,我就知道你行。”輕輕打開車門、輕輕關上車門,她們對待小卡比對待情人更細膩溫存。


    “咦?這是誰的車子?厚,黑頭車!”


    閱閱才下車,就聽見弄弄的聲音。


    黑頭車?不會吧,有錢買主這麽快就出現?是不是胡律師挾怨報複?完蛋,那她要不是去和胡律師重建邦交?


    朋友……她真要破一迴例,交個惡心家夥當朋友?她臉部神經嚴重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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