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外麵太黑,看不清她的衣著容貌,現下定睛看去簡直顛覆印象——就算是在皋驊的涉安侯府見到她時,她也猶是穿著赫契人的衣服的。目下卻換了漢人的曲裾,和她的膚色眉眼相搭,看上去怪怪的。


    且那身衣服的顏色看上去也並不鮮亮,塵土的灰黃遮住了原本的淡青色,左邊廣袖的袖緣被刮壞了一個角。


    發髻也散亂了,許多碎發四散落下,固發的釵子歪著,看上去狼狽不已。


    紅衣見狀難免吃驚,席臨川卻未在她的妝容上多做停留,微一頷首,淡聲問道:「夫人有事?」


    「將軍……」琪拉扶在婢女手上的柔荑攥得直顫,強忍一番仍按捺不住那份哽咽,「我聽說聿鄲進了詔獄,求將軍救救他……」


    「我為什麽要救他?」席臨川輕一笑,手上閑閑地執著毛筆瞎劃拉。


    紅衣看到他畫了一個圈。


    「他幫將軍解了燃眉之急……」琪拉艱難道,「否則現在皇後娘娘……」


    席臨川搖頭止住她的話,毛筆在圓上又添了兩個小三角,淡聲糾正道:「我去皋驊找他,是讓他收拾自己惹的麻煩。事情本就是他惹的,敢造謠蒙太子,他活該進詔獄。」


    「可他不是因為這個進的詔獄!」琪拉微有些急了,聲音提高三分,被他眸光一掃,轉而又低了下去,「將軍您很清楚,他不是因為這個進的詔獄。」


    席臨川扯扯嘴角,在那圓的兩側各畫了三道橫線,口中又說:「那不過是先前陛下暫且忍了他罷了。現下加上絲緞這眼線的事,陛下不願忍了,有什麽不對?」


    他清冷一笑:「絲緞可也是你們的人。」


    紅衣不插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手底下畫出的畫。可算看出他要畫什麽了,便伸手一按,將紙搶了過來,再拽一拽,又把他手裏的筆也拿過來。


    席臨川不理會她的小動作,任由她去繼續畫這畫,手支了額頭睇著琪拉:「現在夫人拿皋驊的事來,讓我覺得我欠你們個人情,說得通麽?」


    琪拉啞住,身形略有不穩地向後退了半步,竭力想著如何作答。


    紅衣在那大圓中添了兩個小圓,筆向下微挪一些,畫了一條「w」型的曲線,在下麵又有條「u」型曲線兜住……


    「安插絲緞的人不是聿鄲……」琪拉的氣息愈顯不穩,微轉過頭去,示意婢子退出屋外。


    卻是那婢子剛跨出房門,她就再也無力支撐,一個趔趄跌在地上,聲音低啞:「那是我父親的人……」


    紅衣一怔,正在圓中寫「王」的手頓住,看向琪拉。


    席臨川淡看著琪拉神色間的掙紮,一語不發地等了一會兒,她終於又開了口:「和聿鄲沒有關係……是我父親的人。」


    邁過了這道坎,琪拉終於再又不著逼問,一五一十地說了下去。


    紅衣一邊聽著,一邊低頭寫完那個「王」。又湊湊合合畫了個身子,再在身上添了幾道黑紋。而後抬頭去看席臨川的神色——目光所及之處,他一臉悠然,讓她禁不住地覺得,他其實早就知道是怎麽迴事。


    琪拉的娘家是赫契的大貴族,是以她和聿鄲從小就訂了親,注定會是他的王妃。


    她的家中對汗王很忠心,也和汗王一樣好戰。從不讚同聿鄲那求和的想法,隻想用鐵騎打得大夏服軟。


    卻沒想到,在二人完婚後,聿鄲就決意向大夏投誠,琪拉思量後決定跟他同去。可再然後,席臨川又勝一仗,取了汗王首級。


    「貴族們恨極了將軍……」琪拉望著席臨川,急切地解釋著,「是父親再次在將軍府上安插了眼線……我從中幫了忙,但是聿鄲他不知道!」


    席臨川沒有說話,她憔悴麵容上的絕望又添了幾分,嘶聲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早就想與大夏講和……是我不甘心!現下這些不該是他承擔,將軍您、您帶我去見陛下好不好,我父親犯下的過錯該是我來贖罪……」


    她這樣不管不顧的做法,驀地讓紅衣有點恍惚。


    她一直以來都十分厭惡琪拉,不僅因為她手上沾著淮鄉樓夥計的血,還因她本身的性子也不招人待見。


    目下聽她這般乞求,卻忽而覺得其實她也很有些可憐——當然,用「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也很說得通,但紅衣仍難免有點心軟;再細想些更是覺得,若聿鄲當真對絲緞的事不知情,因為這個治他的罪……


    他還真有點冤。


    「夫君……」紅衣湊近了些一喚。


    因疲憊而變得分外軟糯的語聲攪得席臨川心中一酥,手直伸過去捂了她的嘴,繼而聞得手心下傳來一聲幽幽的:「嗚……」


    「咳。」席臨川清清嗓子,才把這立時三刻想扭頭逗紅衣玩的心態端正迴來,探手拿過她畫完的畫,放開她的嘴,問她,「畫的什麽?」


    「老虎啊……」紅衣認真道。席臨川微一笑,起身走向前去,將那張畫遞給琪拉:「夫人覺得是老虎還是貓?」


    琪拉看了一看,神色變得有些茫然,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些無關的事。


    「其實我原想畫貓來著,她非在頭頂上寫個‘王’。」席臨川側頭一掃紅衣,眼中隱有嘲笑閃過,他複又看向琪拉,「不過是貓是虎都沒關係。貓,各戶人家都養;虎,宮中馴獸院裏也有不少。」


    他的笑容一分分斂去,神色沉了許多,稍緩口氣,續言道:「但願夫人日後能明白這地方日後是誰做主,再仗著自己是頭曾猛虎就四處惹事——我可以尋機會帶夫人去看看宮中隨意咬人的猛虎是怎麽死的。」


    末四個字狠意十足,連紅衣都聽得後脊一涼。琪拉麵容愈白,跪坐在地怔了良久,才完全無力地道了一聲:「多謝將軍……」


    「這迴是夫人欠我人情了。」他口吻聲音地提醒了一句,琪拉點一點頭,他又道,「夫人現在就可以還。」


    「什麽?」琪拉淺怔,滿是疑惑地望向他,問他,「怎麽還?」


    「如果我讓涉安侯和夫人平安迴到封地去,還請夫人也讓兩個人平安迴到大夏。」


    席臨川負手而立,燭光在地上映出的影子頎長,又透著些許說不清的涼意。他一歎:「他們月餘前落在了夫人的娘家手裏,夫人可願幫這個忙麽?」


    紅衣忽地一懵。


    她驚然抬頭,惶恐不已地望向他的背影,心中驟升的猜測刺得渾身都涼了:「將軍?」


    他稍偏了頭,聽得背後說:「是……綠袖和……」


    她直嚇得說不完整,杏目圓睜地望著他,繼而見他再度看向琪拉:「夫人看見了?他們對紅衣很要緊。若他們出了什麽事,讓紅衣承受不住,就算涉安侯已迴了封地,我也必會再度把他抓迴來。」


    是夜,席臨川神情緊繃地策馬入了皇城。


    馬蹄初踏過皇城城門,便見兩名禁軍立即翻身上馬,同樣直奔皇宮而去。


    他們騎得更快一些,馬蹄踏出的聲聲「嗒」音在夜色中幾可連成一線。


    席臨川不慌不忙地馭馬跟著,少頃,蒼茫夜色中顯現出了宮門的輪廓,便聽得那兩名禁軍同時急喚:「前線要事,速開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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