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常安扭過頭去,試著去找啃咬聲音的源頭。


    就看見1953將長老的頭顱立在腳邊,抱著另一個東西,雙手捧著那東西,可勁地撕咬著。


    陳常安走過去,拽住1953的肩膀,試圖將他與那東西分開,他怒道:


    “你在做什麽?這東西不能吃!”


    1953不迴話,臉上血花花的一片,他不時嘔吐,又重新把嘔出的東西吃下去,他不肯停下,狀似癲狂。


    陳常安用上了全力,卻還是無法移動1953分毫,他不知道1953的力氣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了,他焦急道:


    “聽話!1953!把它鬆開!”


    好半天過去,1953貌似聽話地鬆開了雙手,懷中的心核本體已經被吞噬幹淨,隻剩下一副不足半斤重的骨架。


    “長老曾經跟我講過,母神的母親也是平民,可母神以及之後的我們都成了異類,為什麽?”


    他的聲音尖銳刺耳,像是從地獄刮上來的陰風,吹的人耳朵生疼。


    “他們說,異類在出生的時候就會被母親掐死在懷中,或是通知治安軍來處理這個異常的孩子,為什麽?”


    他屈著的雙腿站起來,陳常安發現,平素少年模樣的1953竟比自己還要高出一個頭,僅是看著這個背影,陳常安心中便警覺大作。


    “異類生來便被世界排斥,因此每個人都能得到的賴以生存的營養,我們卻得不到,為什麽?”


    1953站起來後,整顆心核都重新躁動起來,不同的是,相比於心核本體的操控,這次心核的動蕩更為激烈,生長在大地上的每顆腦袋都同時重複1953口中問出的問題,眾口鑠金,雷聲響徹這座聖城。


    “治安軍全世界找尋並追殺我們,甚至連平民們也會憎惡我們,為什麽?”


    心核上的每個腦袋都在發芽破土般往外鑽,身周的心核表麵塑成他們的皮膚,身下的大腦成為他們的心髒,他們生出雙手,長出雙腿,帶著千般麵孔,挺立於大地之上。


    “我們長著人的外貌,有人的體征,與平民同樣弱小,可卻有完全不同的命運,為什麽?”


    “為什麽?”無數的“心核體”重複著這句質問,聲聲迴蕩,響徹天地間。


    “因為你們不會像我們一樣衰老死亡,因為你們不會像我們一樣生育過幾代後就失去生育能力,而是無窮無盡的繁衍,因為你們就是一群不合群的東西,是群異類!”


    6073冷笑著,他的話語代表著大多數人的心聲,也有如平地中的一聲驚雷。


    一瞬間,僵立原地的所有心核體同時扭過頭,卻不移動身子,脖子上一圈螺旋軟肉,他們死死地盯著6073。


    1953轉過身子,陳常安看見1953的樣子,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1953的雙眼化作兩個空洞,充滿生氣的眼睛不見蹤影,眼眶顫動著,猶如一張濡濕的紙。他的嘴唇如同玫瑰般鮮紅,嘴角還掛著一塊碎肉,整張臉上不存在任何情緒,也看不出任何情緒,他的問話是從身體中央的空洞中發出的,那空洞以肉眼難以觀察到的速度極其緩慢地旋轉著,不可見的吸收著周圍的一切,猶如宇宙中的黑洞。


    陳常安的目光看著那個空洞,隻覺得身周的一切都在變黑,他的視線被吸了進去,幸好有道綠意勃發,將他從虛無中拉出來,他握緊飛身救主的拐棍,冷汗直流。


    “為什麽異類一定要死呢?”


    1953用兩個空洞看向6073,他沒有眼球,所以當然不存在目光,可6073卻感覺自己的嘴巴被按住,想張開都要消耗莫大的力氣,而他,做不到。


    “因為這個世界懼怕我們,我們的進化已然超越了世界的極限,壽命與繁殖力的無窮,這個低級的世界已經容不下我們了,這個低級的世界無法完全供給我們,所以隻好派遣全部的力量抵製我們,威脅我們,殺死我們,怕我們發現這一點,怕我們最終毀掉這個世界。”


    陳常安點了點頭,不得不說,如今的1953確實摸到了正確答案,對於這個問題,他的心中也有了一份屬於自己的答案,屬於現代人的答案:


    為什麽異類一定要死呢?


    因為這個世界病了,不治之症。


    陳常安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還是上次與被囚禁的平民2147和那異類的對話中。


    在那之前他不了解這個世界的組成,也不習慣編號代稱的名字。


    不理解治安軍的追殺,異類的囚禁,外來者的存在,長老的努力,聖城的龐大,天地空間的異樣,以及母神的意義。


    但在那番談話過後,他對於這個世界中的一切都有個不成熟的猜想。


    癌。


    癌症是由癌細胞導致的, 癌細胞擁有不死不亡,無限複製的特性,而癌細胞對身體的損害極大,他會搶奪正常身體細胞的營養,會欺騙白細胞,而隨著癌細胞的數量增多,身體會產生一係列病變,最終將人整個身體拖垮。


    而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人體。


    治安軍是白細胞和t細胞,平民是組織細胞,外來者是細菌和病毒,而異類,自然就是癌細胞。


    而癌細胞對人體,異類對世界的破壞,便很容易理解了,世界對異類趕盡殺絕,放在現代人陳常安的視角中便也是能夠理解的。


    隻是,理解是一迴事,親身經曆又是另一迴事,何況他與異類共走一路,如今還身具異類的身體。


    當生物被擬人後,人就無法克製地會以人類的視角去對待他們。


    人們常說夢是潛意識的映射,那麽這場大夢說不定便是陳常安醫院所見所聞而形成的一場夢。


    況且,其實還有最關鍵的一點:這個世界並不是人體,至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個世界是人體。


    那麽……


    雖然1953如今麵目猙獰,身軀正與心核融為一體,可陳常安卻很期待,期待他能給出一份大家都能接受的答案。


    1953伸出手,6073腳下的大地便有如活物順著6073的大腿向上攀爬,一寸寸地包裹住了6073的身體。


    “異類!你要幹什……”還沒等他話說出口,整個人便已被心核組織全部包裹。


    陳常安反應很快,在1953抬手時就已然出手,他不認識6073,但不管是為了一條生命,還是為了木生曾經存在過的證明,他都必須救下他!


    如今他對拐棍的操縱可算得心應手,拐棍尖端瞬時化作一條蜿蜒藤曼,奔赴救援6073,可短短一米的距離,藤曼延長再延長,卻始終夠不到。


    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陳常安清楚地知道拐棍延伸的長度,可都無法跨越眼前這一米的距離,這一米的距離像是千米萬米般遙遠。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6073的驚恐目光消失在心核組織的包裹中。


    這是怎麽迴事?


    1953沒有理會動手的陳常安,他繼續道:


    “長老們曾經幫我們找出了一個答案,改變我們弱小的處境,讓我們真正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這樣就能抵抗世界對我們的敵意。”


    “可他們失敗了。”


    “看看現在的情況吧。”


    少了心核,長老們沒了外來力量的幫助,紛紛淪落為普通異類,白衣大軍十不存一,所有人都劫後餘生,短暫地停戰了片刻,可也隻是那片刻而已。


    在共同的外敵消逝後,內部的戰爭,永不化解的矛盾又重新出現,剛剛還一起逃命的同伴,可能轉眼間就又互為敵人,一場腥風血雨即將再起。


    幸運的是,1953宣告世界的聲音讓這戰爭又延緩了一陣。


    “長老們想要改變我們自己,可失敗了。憑什麽,不是我們的錯誤,我們卻要糾正自己?異類被世界所不容,那麽我們就改造這個世界,如果改變也不可行,那麽我們就毀掉這個世界。”


    隨著1953的一聲令下,等待已久心核體們一個接著一個起跳,落在聖城中,他們像是自爆似地,拍在白衣身上,碎成一坨血肉,拍在大地上,邊做一張肉餅。隨著他們跳下,更多的心核體自心核中製造出來。


    “這些東西在做什麽?殺人嗎?”


    不止聖城中的人心中有疑問,陳常安也有這個疑問。


    改造世界?如何改造?


    很快,發生在6073身上的異象就迴答了這個問題。


    隻見他身上的心核組織慢慢變薄,似乎是沿著皮膚表麵的毛孔進入了他的身體,漸漸地他的頭露了出來,麵貌並沒有發生變化,隻是那雙眼睛不含有任何情緒,呆愣愣地看著前方,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接著他的身體露了出來,白色製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異類的服裝,四肢軀體都沒有另外的變化。


    陳常安終於清楚了1953的答案,“將這世界中的所有人都變作異類,將這世界改造成異類能夠生活的世界,隻是,代價呢?”


    6073不再被心核組織包裹了,他卻還是一動不動,像是具活著的木偶人。


    陳常安試著唿喚他:“6073?”


    6073並沒有迴應,他跪下身子,虔誠地叩拜眼前不遠處的1953,恭敬道:“父神。”


    1953總算用那雙眼洞看向了陳常安,他說道:


    “這樣的世界,你覺得如何?我並不想為神,但既然身為心核,當為眾民之心,統領同族走出一條道路。”


    麵對這樣的1953,陳常安隻感覺陌生,他問道:


    “你還是1953嗎?”


    “1953是我,是我天真的幻想,是我脆弱的過去,是我對世界充滿希冀的曾經,但我已經不是1953了,我將帶領所有異類,走向更光明的未來。”


    “父神!”“父神!”“父神!”


    一聲聲遙不可及的個體崇拜,逐漸集合成一道聲浪洪流,越來越多的人轉變成了異類,轉變成了沒有自己的思想,隻有信仰的異類。


    與此同時,聖城正在融化,那些墜落到地麵上的心核體在腐蝕大地,微光——曾經幫助陳常安一行人擺脫追殺的手段,如今成了摧毀世界的方式,或稱作改造世界的方式。


    陳常安是個普通人,他看不見世界被摧毀的景象,在心核上,他隻能聽見一聲接著一聲唿嘯如浪的崇拜聲。


    “你已經不是1953了, 我認識的1953是個心中有火的少年,而不是現在稱神的獨裁者。”


    1953望著陳常安,胸口黑洞散出濃厚的死誌,一點點蔓延開來,將空間汙染。


    “你知道嗎?當你離開後,我前往聖城的那段路上,有多少白衣想要殺死我嗎?哪怕是平民,也全都在咒罵,怨懟,那眼光我永遠不會忘記。當心核本體用觸手纏住我,讓我體驗到心核的力量和死亡的感受,當1號長老死在我眼前,我終於不再幻想了。”


    “這個世界是個錯誤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弱小就是罪,不同就是罪。那麽,我就來改變這一切。”


    陳常安感覺唿吸越來越困難,1953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他猛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在用雙手勒住脖子,企圖自殺!他控製雙手鬆開,束縛力卻越來越緊,直到他臉色鐵青,口水難以抑製地流下,拐棍也撲棱一聲掉落在地上,那拐棍上的綠意始終被空氣中的某些東西壓製著,薄薄一層無法揮灑出去。


    “陳常安,木生。


    心核,1號長老,和如今的我都知道了,你們是不屬於這世界的個體,是不穩定的變量。


    因此,一個我用來開刀轉變為異類,另一個……”


    1953虛無的雙眼中似乎露出些許的仁慈,那種感情是直接通過空氣表露出來的,當你在周圍,你便能感同身受。


    “我賜予你最仁慈的死亡。”


    話音剛落,陳常安的心髒被黑色包裹,再無跳動聲,隻剩下——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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