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閉症患兒的社會拓展活動,當大巴車一上路就開始了。


    在一路前行的車廂內,楊淑卉請孩子站出來做自我介紹。整車十幾個孩子,隻有一個舉手自告奮勇,他不用招唿,主動站出來興奮地大聲說:“我叫鐺鐺,鈴鐺的鐺。今年十三歲了。我的媽媽叫玲玲,鈴鐺的鈴。我的爸爸叫鈴鐺……”


    李尋安心想,他們一家人的名字咋這麽巧?都與鈴鐺有關。坐在相鄰座位的吳鳳英似乎察覺到了李尋安的疑問,便斜身靠過來,小聲私語說:“爸爸姓林,雙木林。媽媽的名字裏麵有個玲字,王字邊加個令。孩子叫林粵當。粵,他們的籍貫是廣東。用重疊字叫名,我們孩子容易上口。”


    李尋安看著她點點頭,並沒有開口說話,唯恐失了禮儀。


    吳鳳英又加了一句:“讓孩子敢當眾說話,就是楊老師的一種特教方式。特教,特殊教育。我們聽孩子說話,不在於他們說什麽,主要是培養的語言表達能力,還有膽量能夠得到鍛煉。”她悄聲說罷,抽身返迴,鼓起掌來。


    吳鳳英的掌聲,就像會傳染一樣,引來了滿車人的鼓掌鼓勵,李尋安按耐不住,笑著拍起了手。突然,餘光發現坐在身邊的龍兒也在拍手,李尋安第一次看見龍兒接受到了來自外界的反應,驚喜地叫了一聲:“龍兒!”


    龍兒畢竟是龍兒,他的拍手帶著機械性,人依舊是沉睡中的星星。楊淑卉聽到了李尋安的叫聲,就虛空托托手叫道:“龍兒,站起來給大家做個自我介紹。”


    龍兒無動於衷!他一副聽而不聞的樣子,眼睛盯著互拍的雙手,李尋安忽然明白了,孩子不過是在玩手而已。他的靈光一閃,憂念暗生,龍兒即將遠跨海峽對岸,到時如何接受導師的訓練?


    楊淑卉繼續發出邀請:“龍兒,站起來呀!不要害羞,告訴媽媽,你叫什麽名字。”隨之麵朝大家解釋起來,“龍兒會說自己的名字,可能是還沒適應今天這樣的場麵。”


    李尋安見龍兒仍舊沒有反應,便幹脆把他攙扶起來,耐心教道:“龍兒,告訴大家,我叫龍兒。”


    龍兒終於高昂起了頭,雙手扶住前座的靠背邊沿,穩住搖搖晃晃的身子。


    全車人屏住唿吸,誰也不說話,目光聚焦在龍兒的後腦勺上等待,李尋安也是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催促道:“龍兒,快說呀,我叫龍兒。”


    龍兒的一隻手突然伸向李尋安,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吳鳳英大驚,連忙伸手意欲阻止,並大聲叫道:“龍兒!”剛才苟紅丹被花裙女孩扯下一把頭的場麵,令她心有餘悸。


    李尋安搖搖手。原來,龍兒貌似緊拽李尋安的頭發,但抓得並不緊,更像是卷曲手指關節支撐在他的頭上。


    龍兒開口說:“我叫龍兒,爸爸睡覺了……”他幾乎是一字一句,說得很慢,眼睛看向楊淑卉,“我媽媽。楊媽媽。”他越說越輕,身子隨顛簸的大巴搖晃得越加厲害。


    李尋安聽龍兒破天荒般地開口說近乎完整的話,禁不住大喜過望,一待龍兒住口,便摟住孩子誇獎道:“龍兒,你太棒了。”


    楊淑卉跟著解釋道:“龍兒姓唐,他的爸爸已經不在了,在孩子的大腦意識裏是在睡覺。現在一直是我在帶他,孩子平常會叫我媽媽。哦,是這樣,龍兒的生母我沒見過,跟單親差不多。這個,啊……比單親還要可憐,龍兒現在隻有一個奶奶還在。孩子奶奶年歲大了,還有一身的毛病,今天沒來。龍兒現在是比孤兒還孤,所以說啊,我們車上的任何一個家庭,跟龍兒相比的話,你們都是幸福的一家。”


    在楊淑卉說話的同時,吳鳳英朝李尋安投來了讚許的一瞥,見龍兒被李尋安幫襯著坐下,情不自禁地伸手過來,用手指替他整理了幾下被龍兒抓亂了的頭發。


    李尋安像是預警一般,脖子頓時一縮一側,閃躲著吳鳳英的手,立即迴頭一笑說:“謝謝!”李尋安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笑。


    他在笑自己,因為,在這一刹那間,他想到了蔡立春。與蔡立春單獨相處的時候,她就喜歡耍玩李尋安的頭發,亂抓亂擼,直到把他的頭發糟蹋成一頭亂草才罷休。緊接著,文麗的影子出現在腦子裏,她喜歡撫摸兒子李文的頭發。


    吳鳳英下意識一般地伸手整理李尋安的頭發,其實是受苟紅丹被孩子拽下一縷頭發的驅動,她是在擔心李尋安被龍兒無心傷害,當感觸到李尋安躲閃的舉動,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得暗叫一聲唐突,便迴報以一笑,趕緊收迴了關心李尋安的目光。


    關心的目光?沒錯,這是一種信賴式的關心。


    吳鳳英忽然發現,自己對李尋安超越了對普通男人的信任。她的腦細胞,猶如高速運轉的電腦芯片,與李尋安才初相識,並沒有太多的交流,但是,研究心理是吳鳳英的本能,哪怕僅是通過片言隻語,她也能對一個人的本性做出初步的判斷。


    李尋安在吳鳳英的心目中,是一個真誠的人,這樣的心理感覺,也就悄然植入進了腦細胞,潛意識因而有了反應,李尋安的為人值得信任,可以交往……


    在當年,李尋安並不喜歡蔡立春胡亂抓摸自己的頭發,他總會左躲右避,卻反而像愛情的增味劑,惹得蔡立春咯咯笑,下手越來越重,直到他們走出校門,一步踏入社會,單純的愛情被附加了條件,他們漸行漸遠了,蔡立春撩動頭發的親昵過往,被大腦收藏成為了一個片段記憶。


    被吳鳳英不經意間擦洗掉蒙塵的往事,事到如今已時過境遷,李尋安更多實在迴味年輕時的愛情味道。


    一瞬間的迴憶,猶如電光火石。他扭迴頭,注意力集中在了龍兒的身上,隱約是李文的化身,但愛情的味道,與妻兒相處的天倫之樂,已然留在了嘴角,臉上流淌著幸福的微光。吳鳳英餘光瞥見,忍不住在心間攪動了一汪清水,目光投射在楊淑卉的身上,心裏有了李尋安趕不走的影子。


    孩子的自我介紹,仍然在繼續,隻是很少有孩子能流利地自報家門,更多孩子的表現,反倒像是強人所難的無為作業。


    強人所難?強自閉症患兒所難,李尋安這麽想。接下來,楊淑卉讓龍兒表演數學運算,鼓勵其他孩子唱歌等,李尋安所見所聞,心情越來越壓抑。


    星星的孩子,不管落在誰家,都是人世間的苦難,李尋安突然有個衝動,一定要這這次活動的經過如實寫成文章,要告訴讀者,患有自閉症的孩子,就算是天才,其家庭也是一場災難。


    李尋安打定了主意,他要用文字的方式,讓這些孩子和那些家庭,能夠得到全社會的關愛和共鳴。


    他有了強烈的寫作衝動,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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