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安負氣起身,神色沮喪地一頭紮進了書房,燈也沒開,摸黑坐在椅子上眺望窗外。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眼眺遠方,任思緒翻滾。


    窗外皓月當空,夜色輕柔,一團白雲像孤魂一樣在遊蕩,確實是一個修複沮喪心房的靜謐之夜。李尋安盯著那團浮雲凝望,忽然有了異樣的感覺。


    那是一種什麽感覺?李尋安想到了“自由”兩個字。他不由得感慨,自己還不如一朵天上自由自在的雲。他的心一動,現在的陳平章多像那團雲,一個人無牽無掛。他歎了口氣,陷入了沉思之中,陳平章的兒子大了,已經成年,他才可以隨心所願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我呢?文文還這麽小……


    文麗看著李尋安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她知道李尋安在生氣,而且生的還是悶氣,一時間忽然有點後悔,不該這麽跟他說話的。不管怎樣,他畢竟發了那條短信,自己沒迴不說,現在見麵了也一句不提,哪怕問一聲什麽意思也好呀!相反,還摟不住火,跟他說話這麽衝!


    文麗使勁掐了一把大腿,隻有痛能夠減輕她的苦悶。她後悔自己沒有控製好脾氣,記得喬俊婷不止一次說過,“我的耐心沒你好,你能忍!”她把大腿掐了又掐,疼痛使她慢慢冷靜了一些,李尋安迴來說兒子的事,他並沒有一句高聲,怎麽說到最後會衝他發起火來了呢?咋就沒有忍住呢?她這麽問自己。


    待腦子一冷靜,文麗自問的答案已見分曉,還不是因為懷疑他與陳平章……


    她仍舊不願想下去,但是,過往的迴憶,文麗已經否認了自己的懷疑,李尋安與陳平章相交沒有值得懷疑的地方,他們之間的交情一向深,難得在一起喝茶、喝酒……她凝神歎了口氣,就算是難得,他都會跟自己說,包括這次在陳平章家睡覺,要不是李尋安主動說起,自己又如何知道?


    文麗自責著,懷疑到了自己的身上。李尋安去陳平章家坦然相告,可謂光明磊落,倒是自己想多了,反襯之下,是自己剛才昏了頭,說話沒過腦子,意氣用事了。她在滿懷的自責中,抬頭看著書房的門,想著李尋安生氣的臉,她的後悔在一點點加重。


    要不要進去跟他道個歉?文麗轉念又想,生了氣的男人,道歉有用嗎?她的心,就是如此的糾結。


    文麗這麽想著,一幕往事,就這麽不經意地被翻了起來。


    那是文麗即將參加高考前的一天。


    屋外梅雨傾盆,她在家複習功課。弟弟文強外出歸來,渾身淋濕得像隻落湯雞,遭到了母親葛喜梅嘮嘮叨叨的責罵,父親文德坤寵愛兒子心切,習慣性地護著弟弟又與母親吵了起來。父母的爭吵聲聲聲入耳,文麗被惹得怨氣頓生,站在房間裏朝外吼:“吵什麽吵?還讓不讓我複習啊!”母親倒是收聲了,父親卻轉移目標責罵道:“複習複習有什麽好稀奇的,你嫌家裏吵迴來幹什麽?沒人叫你迴來,你趕緊迴你的學校去,大家都眼不見心不煩。”


    複習迎考,心情本就緊張,文麗見父親偏袒弟弟到不分青紅皂白,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但她不敢冒犯父親的權威,唯能抽抽噎噎地哭泣著。卻在這時,弟弟跑進房間使喚起她來:“出去出去,我要換衣服。”文麗更加來氣了,再次吼道:“衛生間不能換嗎?杖著爸爸幫你就來跟我搶房間,信不信我揍死你。”弟弟尚沒開口,文德坤的火氣比她還要大:“你怎麽說話呐!家裏就巴掌大,衛生間轉個身都難,讓弟弟換身衣服能耽擱你多少時間……”文麗高估了高考考生在家的地位,她不甘示弱,衝動到難以抑製,就算明知觸犯父親的權威也在所不顧,更像是絕地一搏,開始出言反擊,與父親就這麽吵了起來。


    畢竟時間久了,接下來吵了什麽?文麗已經記不清了,不過,吵架之人沒有好話說,那是吵架的常規模式。她隻記得自己最後一句話,一下子把文德坤給噎住了:“你就這點本事還要生兩個幹什麽?你既然喜歡文強,當時生了他就應該把我毒死。”


    一般而言,男人的體麵是,事業有成,住房寬敞,小車代步,老婆漂亮,兒女聽話。文德坤一樣也不沾邊,這是他深藏在心底深處的痛,唯恐被人揭開的傷,也是身上最大的軟肋,唯恐被人提及,遭人輕視。


    父親的威嚴,遭到了女兒毀滅性的挑戰與打擊,他衝過來狠狠地扇了文麗一巴掌。


    文麗畢生難忘,這一巴掌,就此打碎了父女之間盛裝血脈的瓷瓶。


    文麗外柔內剛,她一份複習資料也沒拿,轉身衝進了雨幕。文麗到了車站才知自己身無分文,倔強的她卻寧死不屈不迴頭,哭著朝前狂奔,走走停停了三十幾裏路,迴到學校繼續哭了一整夜。第二天,她精神重抖擻,憋著一口氣複習迎考,直到高考結束,學校宿舍進入暑假休眠狀態,不得已的文麗這才迴了家。


    然而,執拗的父親,從此再也沒有正視過文麗一眼,也再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哪怕文麗考得了高分,如願收到大學錄取通知單,文德坤也選擇了無視。麵對父女間親情斷裂,文麗徹底明白一個道理,親人之間的怨恨最難化解,她唯能忍住性子,在家低眉行事,夾起尾巴做人。


    後來,文麗在母親的勸說下,跟父親服軟,下跪認錯,敬酒道歉,文德坤卻油鹽不進,始終沒有原諒文麗年少時衝動犯下的錯。再後來,文麗跟李尋安結婚了,她帶李尋安迴門,文麗叫爸爸,他仍舊不應聲。當李尋安叫爸爸時,他才冷著臉說了一句:“好好好,坐吧坐吧,我有點事出去一趟,馬上迴來。”算是給李尋安一個麵子。


    家裏人誰都知道,這是文德坤的借口,隻有李尋安被蒙在鼓裏。葛喜梅拉不下臉麵,忍不住想悄悄說服文德坤不要躲避外出。文德坤的倔,堪比金石,當場與葛喜梅翻了臉。在李尋安看來,文麗父母總是當著自己的麵爭吵,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人與人之間的爭吵,是矛盾積聚後的擇時爆發,而不是天性使然。


    正因此,文麗很少迴娘家。李文出生後,在母親的調和下,文麗帶著孩子迴了幾次娘家,她試著想與父親重修就好,可惜的是,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迴報,父親的態度不改,他用上了遊擊戰術,文麗迴來他離家出走,文麗走了他再迴家,連無辜的外孫子李文都無法軟化文德坤冰冷的心。


    無奈之下,文麗承擔下年少無知換來的後果,她開始強忍自己的脾氣,對任何人都和顏悅色,其中自然包括丈夫李尋安。當然了,與父親結下那解不開的芥蒂,文麗告訴過喬俊婷,正因此,喬俊婷在那晚才會無意間說“我要是像你一樣能忍”這樣的話。


    偏偏因為文麗想岔劈了李尋安與陳平章之間的交情,衝動之下就沒有忍住,與李尋安吵了那麽幾句。


    到了這時,漸漸冷靜的文麗觸景懊悔,為了兒子的事,有什麽好吵的!


    要不要去跟他道個歉?文麗再一次這麽想。與父親火星撞地球,隻有一次卻成永久,文麗因而心有餘悸,她終究退縮了。


    “哎呀!”突然,文麗一聲暗叫。


    她哪有那麽多空閑的時間坐在桌邊空想?收拾飯桌,洗碗刷鍋,還要檢查兒子的作業。一大堆事在等著她去做,這便是生活。


    文麗歎了口氣,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她彈跳著起身,趕緊忙她忙不完的家務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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