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待發怒,那宦官便伏地拜了下去:「陛、陛下……大司馬驃騎將軍求見,已至行宮門口……」


    皇帝微一怔,鄭啟大驚失色:「他才剛醒!」


    話一出口方覺失禮,噤聲不再言。皇帝麵上慍色未減,淡言了一個字:「傳。」


    他自是不能一直乘馬車到廣明殿門口的。席臨川在行宮門口下了車,幾個仆人便齊齊圍上來扶著。


    明明大半力氣都是借他們而來,卻仍每走一步都激出一陣冷汗。周身的傷口都在疼著,那撕裂感十分明顯,傷勢較深的幾處,甚至能讓他明顯感覺到傷口滲著血。


    行宮中過往的宮人不少,膽子小些的宮女一見他的樣子便嚇得臉色一白,匆忙地低頭讓出道去,多是直到他走過了,才忽而迴過神來,補一句:「將軍安……」


    席臨川咬牙忍著,能忍住不吭聲,卻阻不住汗水一點點盡濕衣襟。一陣涼風刮過,背後濕透的衣料透過些許寒意,他駐足看一看四周,卻是剛走了一半不到。


    原來這行宮這麽大,感覺比長陽的皇宮都要大多了。


    席臨川強緩了幾口氣,複又提步前行,清晰地感受著身上的力氣快速流逝。


    皇帝與鄭啟在廣明殿中等了一盞茶的工夫,見席臨川仍未進殿,略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原因。


    皇帝短聲一喟,未說什麽便起了座,徑自向外走去。


    鄭啟見狀也連忙起身跟上,一並向行宮宮門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段不遠的距離,路過竹林的時候,才見竹林那一側幾人挪動緩慢。


    皇帝眉心一跳,知這條道是被一片翠竹分成了兩個岔路,便原路又返迴去,走到了另一邊。


    「將軍。」扶著他的宮人輕一提醒,席臨川抬頭看去,即掙開旁人,單膝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沉了一沉,遂吩咐道:「備轎來,去旁邊的蒼鬆閣。」


    「諾。」宦官應下,連忙退下照辦。不過片刻,軟轎備了來,皇帝轉身便走,宮人們忙扶席臨川上轎,隨著同去蒼鬆閣。


    閣中安寂,隻有皇帝的吹茶的聲音響著,複有一聲飲茶的聲音輕響,皇帝冷聲一笑:「你還敢跟朕開口提要求。」


    「陛下……」席臨川跪地拱手,「若不是陛下的旨,她不會進席府。」


    「倒還怪朕了。」皇帝語中寒意涔涔,睇著他又道,「把她賜給你還不是因你的心思?如今讓她陪你同死,不好麽?」


    「這事跟她沒有關係……」


    「聿鄲初去見你時,她還是你席府舞姬,朕要她的命,合情合理。」皇帝淡聲言道,靜了一會兒,輕聲一笑,「你倒很知道如何保人的命。」


    席臨川身形陡震,驚然抬眸望去,皇帝的目光冷若寒刃:「別在朕麵前動這些詭計。朕繼位的時候,你還沒出生,打仗你拿手,這些你不在行。」


    席臨川倏爾真正慌了,他原以為算計得小心,能拐彎抹角地把紅衣的命保住,卻沒想到……


    隻怕此番更惹惱了皇帝。


    席臨川原是計劃得很好。


    明著去求皇帝放紅衣一條生路,實際他也知道皇帝不可能發這善心。但此舉卻會把他這軟肋暴露無遺,加上此前舍命救紅衣的事,皇帝自會明白紅衣對他有多要緊。


    兩國再度交戰難免,他相信皇帝還是用得上他這將軍的,能留便不會殺,而想既留他為己用、又不出別的岔子,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掐住他的軟肋。


    讓皇帝押住紅衣做人質正好,他自會自證清白然後保她性命無虞,總好過皇帝盛怒之下直接殺他了事,然後再遷怒紅衣。


    這繞著彎的保命方法,也算是「兵者,詭道也」。席臨川卻沒料到,皇帝輕而易舉地就向他證明了另一件事——薑,還是老的辣。


    「為了一房妾室,你在朕麵前施心眼。」皇帝聲音愈冷,淡看著他,沒有一絲笑容,「你該知道這是欺君。」


    席臨川聽得冷汗涔涔,又一句話都辯不出。


    閣中的死寂維持了須臾,皇帝拍案離去。


    隻留下一句:「傳旨,驃騎將軍失禮,著削侯位,留珺山思過三月,無旨不得入長陽。」


    鄭啟一聽,心頭驟鬆,剛要說出的求情話咽了迴去,隱有恨鐵不成鋼之意地瞪席臨川一眼,一聲沉歎,隨皇帝一同離去。


    席臨川在原地怔了片刻,俄而終於輕笑出來,手一撐地想要起身,眼前驀地一黑,不受控製地栽了下去。


    紅衣在府中,急得直不知如何是好。


    天色已全黑了,席臨川還沒有迴來。一刻之前卻傳了一道聖旨入府,旨意中言辭狠厲,她就算聽得半懂半不懂,也知是聖顏大怒。


    末了點明了重點,席臨川的侯位就此沒了,且連隨駕同迴長陽都不必,就此留在珺山「思過」。


    她心中焦灼得緊,不知他這一行出了什麽事——明明重傷未愈、明明連皇帝都為他擔憂著,怎的就鬧出了「思過」的結果!


    晚風輕拂,樹葉幹枯的枝頭一陣沙沙響動,緊闔的府門終於打開,紅衣疾步行去,驀地駐足。


    雖是傷重,但他好歹是走出府去的;現下,卻是被人抬迴來的。


    「將軍……」她小跑著足下生風,隨著仆人們一並將他送迴房裏,又等著禦醫搭完脈,四下安靜了,才終於不必再忍話:「出什麽事了?將軍重傷未愈,陛下怎麽能下這樣的旨?留在珺山,若再出什麽岔子怎麽辦?聖旨中說是‘失禮’——可將軍傷成這樣,怎麽可能還禮數周全!」


    她說得慌而急,因為方才忍得辛苦,目下便不管不顧地將這些話一股腦地全丟了出來。清泠語聲仿若玉珠砸在他心頭,席臨川凝神聽完了,微微一笑,隻說:「我歇一歇,一會兒再說。」


    紅衣一怔,忙安靜了。窘迫得臉有些紅,覺得自己一連串的催問實在不合適。


    安靜地過了一陣子,其間有婢子奉了口味清淡的晚膳進來。如早些時候喂他吃藥一樣,她將瓷匙送到他嘴邊,他就張口吃進去,一句話不說,也不提合不合口。


    他蒼白的麵容離她隻有咫尺,紅衣全神貫注地一勺勺喂完了,才意識到他又是一直望著她。


    狹長的睫毛下,目光比晌午初見時多了幾分精神。她怔了一怔別過頭去,心裏卻忍不住暗道一句:這張臉生得真是……很好看。


    耳邊一聲低笑,好似有點嘲她的意思。紅衣複又轉迴頭去,輕挑著黛眉一瞪他:「笑什麽!」


    他便當即噤了聲,目光未挪,卻是弱弱地迴了句:「笑你好看。」


    「……」


    明顯不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紅衣悲憤地繼續舀粥,氣惱間手上添了兩分力,瓷匙穿過粥在碗上磕得一響。


    送到他口邊時卻又沒了怒氣,如舊溫溫和和、平平穩穩的,她隻好冷聲添一句:「喏!」


    席臨川眉眼間的笑意更加清晰,依她的意將這口帶著賭氣味道的粥吃下去,而後道:「不吃了。」


    紅衣瞥一瞥他,伸手將碗擱在了一旁,剛欲再問一遍方才在行宮中的事,他卻先道:「你先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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