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安歇之人費力地抬了抬眼簾,定睛看清楚她,便要撐身坐起來,口中笑說:「喲……紅衣姑娘來了?快起來。」


    那領著紅衣進寢殿的宮娥上前去攙扶唐昭媛,紅衣也依言起了身,唐昭媛坐穩了身子,便揮了揮手讓那宮娥退下,掩唇輕打了個哈欠,笑容看上去無甚神采:「本宮到底不似姑娘這般年輕了,你別見怪。」


    紅衣頷首示意理解,唐昭媛招一招手,示意她坐到榻邊。剛欲說話便一疊聲的咳嗽,忙不迭地伸手去拿茶盞。


    紅衣離那矮幾近些,自是要幫一把。茶水奉上,她踟躕著問道:「娘娘若覺得不舒服,可要請太醫來看看?」


    唐昭媛稍一搖頭。


    一口氣飲下半盞茶水,她才鬆了口氣,麵色微緩看向紅衣,銜笑解釋道:「請過了。太醫院忙,說是要晚些時候才能來……等等便是了。」


    唐昭媛說著,微偏過頭來,目光定在她麵上:「本宮想去院子裏坐坐,看看你跳舞。樂工給你備好了,更衣吧。」


    跳舞?


    紅衣眼底微凜,愈發覺得今日這一切都太奇怪,不請張氏阮氏卻猶叫她來也還算了,眼下唐氏顯然身子不舒服得很,卻還執意要她跳舞……


    紅衣輕吸了口氣,微笑著勸道:「娘娘既身子不適,還是好好休息為宜……舞樂一起多有些吵,怕是……不太好。」


    她到底是不善應付這些事,說辭大是有些生澀。唐昭媛聽言一笑,溫和道:「無礙的,不挑那些個聒噪的曲子,就那首《佳人曲》便很好。」


    唐昭媛怎麽就這麽喜歡那首《佳人曲》呢……


    紅衣心中的防線不由提得更高了,不知她葫蘆裏賣得什麽藥。見她仍執意要往外去,輕一咬牙,狠下心在她麵前跪了下去:「昭媛娘娘……」


    這舉動反讓唐昭媛一怔。


    「昭媛娘娘病著,奴婢不敢起舞攪擾娘娘休息。」紅衣竭力地讓自己的話中充滿語氣,稍抬了抬眸,淚盈於睫,「縱是娘娘自己的吩咐,但、但若娘娘的身子出了什麽岔子,還是奴婢的不是啊……」


    這逼出來的演技。


    紅衣覺得話到了這個份上就該是夠了,唐昭媛一時也果真未在說出什麽來。這般靜了一會兒,忽聞唐昭媛話音一冷:「你是執意要忤本宮的意了?」


    「奴婢不敢。」紅衣話語謙卑,身形未動,翻譯過來其實也就四個字:我就不跳!


    唐昭媛的麵色陰了下去,心中思忖著,正欲再迫她一迫,餘光瞥見門口有人影至,視線一抬,忙將話噎了迴去。


    紅衣仍跪伏著,感覺到眼前的唐昭媛離了榻,而後聽到一聲問安:「陛下。」


    紅衣險些嚇得暈過去。


    腳步聲頓了一瞬,而後傳來的話語聲中略有撫慰:「身子不適,就別跟下人置氣了。」


    「諾。」唐昭媛應話的聲音軟綿綿的,語中一頓,又笑道,「她倒不是臣妾宮裏的人,是個舞姬,舞藝過人。臣妾病著不舒服,想看她跳舞解解悶,她不肯,臣妾才不高興了。」


    「哦。」皇帝應了一聲,帶著些許了然。唐昭媛迴頭看過去,目光停在紅衣的後背上,笑意愈濃:「說起來,她的舞……陛下興許也會喜歡呢。紅衣,快去更衣,隻跳《佳人曲》這一支便好。」


    又是《佳人曲》,又是著意提及了這個名字。


    紅衣心中驟沉,驀地想起方才帶她來的那宦官隨意的那句閑說:「聽聞姑娘那支《佳人曲》跳得格外好,與當年的賢妃娘娘不相上下……」


    天啊……!


    頓覺五雷轟頂!


    怨不得唐昭媛對她跳舞這麽上心,幾次三番地專程召她這侯門舞姬入宮獻舞,合著是在給皇帝物色人啊……!


    自己的年齡可還不到皇帝的二分之一啊!


    紅衣一陣心驚。一邊對目下的情狀怕得不行,一邊又慶幸還好方才自己多了個心眼——若不然,皇帝來時大概正巧看見她在院子裏起舞,萬一他看上了,她逃都沒地方逃!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紅衣直起身來。起身間,手在曲裾垂胡袖中一摸,將一物捏在了指間。


    她低垂著首行上前去,眼都不敢抬地在二人麵前一福,硬著頭皮道:「陛下、昭媛娘娘,今兒個……時候不早了,昭媛娘娘又身子不適,奴婢還是……早點迴府去吧。」


    她很清楚自己說這話膽子太大了,是以在聽到有人發火前,便快速地將那腰牌取了出來,雙手托起。


    席臨川這牌子興許能幫她的忙,她隻好試試。而至於說辭麽,她說了個小謊:「君侯吩咐,讓奴婢別太晚迴府……」


    「你是冠軍侯府的人?」皇帝出言便問,紅衣點點頭:「是……」


    皇帝掃了眼那腰牌,又道:「這是冠軍侯給你的?」


    紅衣複又點頭:「是。」


    皇帝認真地打量起紅衣,起先隻覺得有些麵熟、名字亦有些耳熟,少頃後恍悟:「冠軍侯那次在宴上與何慶動手便是因為你?」


    「……是。」紅衣不由尷尬,還是老老實實地承認了。


    「這小子,理由說得冠冕堂皇,果然還是另有隱情。」皇帝失聲而笑,紅衣似懂非懂間,聽得他意有所指地又道,「再過些日子他就迴來了。」


    紅衣隱隱約約地覺出,陛下他可能……想歪了。


    這事實在讓紅衣心有餘悸。


    離開皇宮好久,一顆心都還是「噔噔噔」地亂跳著,好像要把胸腔震串跳出去一樣。


    是的,並沒有出什麽事,似乎連什麽不愉快都沒有惹起來,她平平安安地出了宮、現在正在迴府的路上……


    但所有事情,都隻有一線之隔而已。


    她如果拗不過跳了那舞就不一樣了,或者,如果席臨川與皇帝的關係沒有那樣近,大抵也不一樣了。


    唐昭媛這一出,張雲月和阮淇清楚與否她不知道,那位會跳《佳人曲》的賢妃娘娘又是怎麽迴事她也不知道。但這些她一無所知的事情差點讓她脫不了身,一步差池興許就把一輩子都搭進去了。


    踏進府門,紅衣撫著胸口深唿吸了幾番,強定住神,直奔樂坊而去。


    她要把近來從宮中積攢的各樣賞賜找出來,拿去當了換錢。要立刻這樣做,看看能換來多少,如是仍不足兩千兩,再趕緊想別的辦法補齊。


    等席臨川迴來,她要馬上為自己贖身,這賤籍的身份半刻都不想多留。


    有自由才是王道。待得入了良籍,誰都休想逼她幹什麽,不管是宮中妃嬪還是帶兵將領。


    自是不會再去聿鄲開在敦義坊的那家當鋪了,紅衣問了問路,直接去了離得更近些的延禧坊。延禧坊中的進寶當鋪門麵也不小,迎上來打招唿的夥計同樣態度熱情。


    紅衣將手中包袱放在堂中案上,解開上麵打著的結,話說得開門見山:「有勞找掌櫃的來看看吧。」


    那夥計也多少識貨,一掃她帶來的東西,又聽其言,沒有什麽廢話,當即去後麵請掌櫃。


    掌櫃的認認真真地驗著火,紅衣提心吊膽地等著。


    清點下來共是翡翠滿綠玉鐲子一對、翡翠三鑲如意一柄、雪花白銀的釵子一副五支、另有金絲楠木所製的妝盒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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