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纏身,再好的醫者也束手無策。一分分地感受著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不濟、眼睜睜地看著生命一點點地流逝掉,直至唿出最後一口氣。


    這些金戈鐵馬、保家衛國的將士們,沒有死在敵軍的利刃下,沒有血濺沙場,卻在歸國後死得如此不甘,就是因為敵軍先一步得知了軍隊正前往何處、先一步在紮營處的水源邊,埋了病死的牛羊。


    如此死去的人裏,也包括他。


    一夜輾轉難眠,不知不覺已到天明。


    盥洗後吃了早膳,隨意挑了柄弓,便往箭場去。


    箭場在府中最北邊,離他住的地方算不得近,在晨間清涼的秋風中散著步,心情倒是平複了些。


    途中有不少仆婢結伴而行,見他前來紛紛見禮避讓,顯都是往箭場的方向去的。因他的性子所致,府中規矩比長陽城中許多深宅都鬆些,碰上比試之類的熱鬧事,下人們想看個熱鬧他也懶得管,全當助個興。


    聿鄲先一步到了箭場,見他前來,雙手相疊,行了個漢人的揖禮,「侍中大人。」


    席臨川聽得稱唿,微微一凜:「看來聿鄲兄不是為私交來的。」


    他說著接過長弓,搭了箭瞄向箭靶,又續一句:「若有公事,該換個地方談。」


    聿鄲聽言輕笑,話語悠悠:「有時候公私難以分得那麽清楚。」


    「聿鄲兄有話直說。」席臨川放了箭,一箭中靶,又搭了下一支箭。


    他是有興趣聽一聽聿鄲會說什麽的,上一世的這個時候,他也聽說有個赫契富商費盡周折想要拜會他。彼時也同是戰事將起,他一腔熱血全投在保家衛國上,便未答應見他。


    這一迴,是因心知一切與上一世一樣,多了些閑心,好奇起這位巨賈為何想見他來。又是重活一世,有心活出些不一樣來,當聽聞此事時就點頭應了。


    「比如……」聿鄲略作沉吟,一頓,又說,「戰事算得公事,但戰火紛飛影響了在下的生意,就不算私事了麽?」


    席臨川沒有說話。


    「這樣的‘公事’沒有人能逃開,何不先行製止?」聿鄲揮手讓旁人退下,走近兩步,又道,「大將軍是您的親舅舅。在下打聽了,大夏的皇帝陛下有意讓大人隨大將軍一戰——大人想一想,早些年兩方交戰之時,因戰獲罪的將領少麽?一不小心便貶為庶人甚至斬首、一世英名盡毀,大人何必?」


    「啪。」席臨川又一箭放出,刺得遠處的靶子一響。他稍睇了聿鄲一眼,眼中蔑意不遠,口吻亦帶譏嘲,「閣下消息靈通,隻是找錯了人。於在下而言,若能換來家國永安,自己的命委實不算什麽。」


    「誰的命不是命呢?」聿鄲循循善誘地繼續說著,「便拿侍中大人您來說——若此戰成名,而後一戰再戰,終有一日戰死沙場,這闔府家眷下人如何?」


    席臨川神色一滯。


    「幹什麽跟榮華富貴過不去?」聿鄲觀察著他的神色變化笑道,「大將軍早年出身不濟,戰功顯赫方得今日榮耀——但大人不同,您的舅舅是大將軍、您的姨母是當今皇後,您何必為旁人拚命?」


    席臨川沉然未答,稍低頭,又取了支箭,繼續搭弓。


    「府中泰半婢子都當得起一句‘如花美眷’。」聿鄲的語氣明快幾分,帶了些許笑侃之意。而後正了正色,續言又道,「可是大人……如今她們視你若神明,你若戰死,她們又會念你多久?」


    席臨川陡然一陣恍惚。


    好像迎頭重擊,把盤踞心頭一夜的憤然重新激了出來。


    他切齒未言,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也向周圍看去。目光很快便尋到了那張熟悉的麵容——她離得並不遠,就在十幾丈外的廊下倚柱而坐,離得遠了些,看不清神色,卻並不妨礙他一眼便識出那就是她。


    「你若戰死,她們又會念你多久?」


    聿鄲這句話與他而言猶如利箭穿心一樣。


    在頭七之前,他的魂魄一直飄著,看到長陽城中一片哀傷,軍中同樣。


    而後,他看到她出了府,沒有帶太多銀錢,策馬出城。


    很快便有人來接應,一看裝束便知是赫契人。他隨她一直到了邊關,卻沒有再跟下去——他看到了汗王的手令,納她做了側妃,這就夠了。


    他沒能為百姓換來家國永安、讓一眾將士死不瞑目,斷送這一切的人,卻仍舊可以享半世榮華。


    拜他所賜。


    「……侍中大人?」聿鄲察覺了他的神色異樣,不解地喚了一聲,席臨川卻沒有理會。


    席臨川胸中悶得愈加厲害,似乎一直壓抑著的凜然恨意與懊悔頃刻間再也抑製不住,如同洪水決堤般洶湧傾出,撞得一切清醒不再。


    神思恍然,他猛然側身、持弓、搭箭、放箭,動作快到聿鄲尚未反應過來,便見紅衣已然倒地。


    聿鄲大驚,連忙迴頭看去,廊下已然亂作一團。


    人不少,卻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會出這般變故。神色各異地慌亂著,沒有人敢擅自做主喊出一聲「去請大夫」。


    「大人您……」聿鄲愕然看向他,他麵色陰沉地靜了一靜,眼皮輕一顫,強自摒開油然而生的不忍,聲音冷靜:「是個做雜役的。」


    言外之意:生死無妨。


    紅衣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被暖黃色的光暈晃得神思恍惚。


    眼簾上仿佛墜著千斤,費勁了力氣都睜不開。身上也酸軟得難受,喉中幹得生疼,下意識地想撐起身倒水喝,卻是剛剛一動,胸口便痛得連眼淚都激了出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疼痛中終於將眼睛睜了開來。四下看了看,房中沒有別人。


    手撫上疼痛不止的胸口,低眼一看,看到傷口處纏著的白練。隱隱約約透出血來,一片殷紅。


    她的目光在血色中漸漸冷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但昏睡之前的事情,她是完全記得的。天知道那席臨川發什麽瘋,突然一箭射了過來,她毫無防備,胸口一陣劇痛,便重重向後栽了過去。


    聽到扶住自己的綠袖在驚嚇中喊得聲音都不對了,聽到周圍一片嘈雜。她想說話,身上的力氣卻一分分消失得很快,她張不開口,說不出一個字,隻覺疼痛中自己的眉頭蹙得鬆不開來,唿吸變得費力而虛弱。


    極度的恐懼中,周圍倏然一靜。


    她逐漸模糊的神思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激出兩分清醒,好似有人走了過來,在幾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後,她聽到一句……


    「死了就葬了吧。」


    是席臨川的聲音。


    沒有那晚對她說話時的那麽分明的厭惡與恨意,這句話聽上去平平淡淡的,尋不到任何情緒。如此不在意人命的態度,隨意得可怕。


    門聲輕響,紅衣打斷思緒望過去。


    剛進了門來的綠袖一怔,遂即一陣驚喜:「醒了?!」


    她手裏端著一隻檀木托盤,托盤中置著碗碟,顯是來送飯的。


    紅衣便欲撐身坐起來,可還未使什麽力,就被胸前的傷口疼出了一身冷汗。


    「別自己動。」綠袖忙道。說著腳下走得快了些,將托盤擱到案上過來扶她,麵上蘊著笑,說出的話很有些沒心沒肺,「足足睡了四天,我還道你醒不過來了,真是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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