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氣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先生,偏偏沈矜順利安營紮寨,偏偏沈育與殿下相處的,又像朋友又像親人。


    可又偏偏是沈家,落得個最淒涼的下場。


    因緣際會,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沈育借了崔家的掏井工,把自家水井清理出來,幹淨的水流重新充盈石井,倒映碧天白雲,如同一汪嶄新生機。


    除草,填土,掃灰,抹地……梁珩十指不沾陽春水,觀看沈育勞作,一麵評價道:「崔先生家裏,那一套杞梓木茶案,看著值不少錢。咦,老師做過郡守,竟沒置辦一兩件鎮宅的家具?」


    沈育將家裏的被子抱出來晾曬,梁珩又說:「今天太陽又不大好,不如等個大晴天呢。」


    梁珩還揣了一袋崔夫人給的醃漬梅子,自己一顆,掰開了餵崔習半顆。兩人看戲似的。


    等到崔習自己找樂子去,沈育終於憤憤不平,在梁珩唇上重重一啄,嚐到酸酸甜甜的果子味:「還行,至少沒給我搗亂。」


    梁珩樂嗬嗬摟著沈育脖頸:「你可別為難我,長這麽大,我還沒做過什麽像樣的活兒。」


    「接下來打算去哪兒?收拾了宅子就走吧,別為難崔兄了。自從咱倆借住,他是沒睡過一個好覺,總擔心朝廷來人拿他問罪。」


    梁珩同崔季總是看不對眼,不滿道:「聽你說他曾經收留過你,還以為膽子挺大的。」


    「這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沈育笑道:「想去學塾看看麽?我從小到大念書的地方。」


    「好啊!」梁珩眼睛一亮。


    「然後去嶂山,看望董先生,就是編寫《人物品藻》的那位。給你父親獻壽的山神眼,就是他家邊上的湖裏撈起來的。」


    老屋連廊外,兩人靜靜靠了一會兒。沈育想起在這條廊道裏發生的過往,有時是和父親搬了醉翁椅半坐半臥地看書,有時是和同硯們閑聚談天說地;三年前的冬天,周紆披頭散髮憔悴不堪,來求沈矜重懲單光義;同年的雨天,沈矜對晏然與穆濟河的事發了火,穆濟河沿著這條走廊失意地離開,接著就去了廣濟寺麵壁思過。


    設若沈矜在世,必然不能允許沈育說辭官就辭官,梁珩想禪位就禪位,更不能容許兒子和學生有任何不倫的私情。


    「我還想去嶂山郡。」梁珩說。


    「好,想去就去。」沈育摟著他肩側,讓他的鬢髮貼著自己臉頰。


    第99章 嶂山郡


    沈育與梁珩要去探望董賢,便順道置辦些年禮。董賢此人,大名在外,梁珩亦是久仰,積極地掏出他的小金庫——裝錢的小繡囊還是沈育在奇峰山送他的那隻——買了酒肉蔬果,又買筆墨紙硯。


    沈育有點意外,道:「我以為你要送他玉玩金器、緙繡呢羽、寶石瑪瑙。」聽上去很像梁珩的風格,他曾經就想在父親的壽辰上送這些東西。


    梁珩道:「他是在山裏,又不是在城裏。城裏的人缺這些,山裏人缺的是吃喝用度。不對嗎?」


    「對。」沈育一笑,心想他是有自己的一番邏輯。


    兩人預備出發當天,崔季滿不好意思地找到沈育。


    「是哪裏招待不周麽?」


    「哪裏,」沈育忙道,「不好多叨擾崔兄,我們也打算去別的地方走走看看,他是在宮裏憋壞了。」


    崔季麵帶憂愁,有苦說不出似的,注視沈育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沈育一愣,繼而笑答:「崔兄過慮了,你認識他,自然知道他是誰,可天下人固然皆知亓國有位皇帝陛下,離開瞭望都又有誰見過真容?在汝陽,走大街上您崔小先生的熟人可比珩兒多多了。」


    崔季依然飽含先知似的擔憂。


    他之所言亦不無道理。梁珩的確曾被殺機鎖定,刺客不知來路,但沈育心中有種直覺——段延陵與刺客同時抵達奇峰山,他聲稱是在解綾館探聽得消息,而解綾館與段家又存在微妙的關聯——這其中因果太深,牽一髮而動全身。


    與其在別人的局裏如臨深淵步步為營,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離開望都城,他才感到架在梁珩頸間的斷頭刀消失了,想必梁珩也有這樣的感覺,不再夜夜驚夢。


    嶂山風景宜人,沈育一直想帶梁珩來,無奈沒趕上好時候,冬天走了春天尚未至,料峭寒風中落葉堆疊成厚毯。好在沿路春蘭盛放,頗有曲徑通幽的妙意,梁珩亦不是挑剔的人,行到半途看見遠處湖泊映射粼光,興奮地鑽出車輿,撐著沈育肩膀直身遠眺:「那就是山神眼沉沒的湖嗎?」


    「坐下坐下!」沈育不得不抽出手環住他腰,免得人掉下去。


    到得山路盡頭,正遇見丁蔻。單光義伏法後不久,她便不在山中借住了,偶爾給董賢送點溫暖,免得他事業未竟而中道餓死。


    正月裏城中家家團圓,熱鬧非凡,丁蔻因一人獨居,難免寂寞,本意進山與董賢一起過節,結果又成了灑掃煮飯的短工。


    見到沈育,丁蔻很高興,家裏很多重活女人與老人都幹不了,沈育來了就能解決問題。例如,上迴裝的木門又給蠹蟲蛀壞了。


    「我以為丁姐是比較關心我,沒想到是關心我的勞力。」沈育苦笑。


    丁蔻道:「你有什麽可關心的,信裏不是說做官了麽,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我已辭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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