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陪梁珩一言不發地坐著。日光緩慢偏移。他想到剛才匆忙,還沒與台衛說上話,便向梁珩告退。


    梁珩沒有反應,沈育於是走了。


    信州兜著碎瓷出去處理了,迴來跪在梁珩身邊。


    銅爐的煙氣從橙紅褪為灰紫,黃昏降臨。梁珩伸手將滾燙的銅爐推倒,香灰灑一地,慘澹的顏色。


    第56章 明堂位


    三更燈火明,梁珩枯坐到夜半,才驚醒道:「他走了?」


    身邊隻有信州陪著,信州知道他說的是誰,點了點頭。而梁珩並不看他,好像雖然提了問題,心中卻早已有答案。


    人總是來了又走,留下來等他的實在很少。


    「崔先生……」梁珩自言自語,「我都快記不起他長什麽樣了,謝先生,似乎是個美男子,但也沒什麽印象。至於馬賀先生,好像都沒聽過他講學,到望都城沒幾天就告辭了。」


    「不是他今天提起,我也許就拋之腦後了,」梁珩看眼外麵天色,「該歇息了?」


    信州扶著他起來,久坐腿麻,梁珩慢騰騰挪到寢殿。


    高榻三麵圍屏,繪製名山大川、文臣武將,軒轅鏡明晃晃高懸頭頂。梁珩躺下,看見銅鏡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到他的父親也曾躺在同一張床上,看著同一麵軒轅鏡裏映出麵容。


    而父親的麵容又會是什麽模樣?


    難道從前自己當真過得如此糊塗?身邊發生的事,經過的人,一樣不曾留意?


    他都忘記了什麽?梁珩慢慢蜷起來,抱住腦袋,迴憶沈育來到自己身邊以前的事、他來了以後的事、他離開以後的事……


    沈氏伏誅後,太子的禁足令免除,巡邏儲宮的衛隊一夜之間撤走。然而梁珩其時了無生趣,足不出戶,有天連軫急忙忙趕來請他幫忙,進宮相救父親連璧。


    太尉連鐵郎為沈矜仗義執言,挨了杖刑,自那以後一直在家養病,孰料病中聽聞沈矜滿門受戮,急怒攻心,硬生生爬起來又往章儀宮去。


    「他還能做什麽呀?人死不能復生,總不能上殿大罵一通,不是又得犯顏挨罰?殿下,您替我去瞧一瞧,可千萬別讓我爹雞蛋碰石頭,撞個粉身碎骨!若是陛下動怒,求您為他說說情!」


    連軫是真傻,他以為梁珩說話有什麽分量?可他也是真沒辦法了。


    梁珩到得金鑾殿外時,郎中三將竟都在場。牛仕達壯得像一堵牆,擋在梁珩前麵。


    「殿下止步,陛下正與太尉議事。」


    「我知道,你去通報一聲。」


    仇致遠眯起眼睛微笑:「殿下稍安勿躁,很快了。」


    那天還有什麽不同?梁珩記起來,那天風很大,拾級而上,金鑾殿外陣陣唿嘯,吹打得眾人衣襟亂飛、披髮撲麵。像沈矜離開望都城的時候,妖風吹起下裳,沈育為他爹壓平,梁珩在城牆看得清楚。


    仇致遠話音未落,金鑾殿的門就開了,兩位殿中武士夾住連璧兩脅拖將出來。連璧發冠歪斜,白髮糊了滿麵,風拍得他睜不開眼。


    「怎麽了!」梁珩忙問。


    仇致遠接過他的話:「怎麽了?」


    武士道:「陛下有令,太尉連璧金殿喧譁、出言不遜,杖責三十。」


    梁珩眼前一黑。連璧年紀大了,上一次杖刑舊傷還在,又加三十,當真是不死也殘。再看仇、牛、童三人,全然不當迴事,揮揮手就叫人帶走。


    「等等!站住!」梁珩大叫。


    「吾兒。」


    沉鬱的聲音從金殿中傳出,猶如一座五指神山,死死壓住梁珩。


    連璧仍在台階下掙紮高唿:「史官誌之!仁成九年,皇帝殺無罪郡守矜、太尉璧也!」


    童方簡直聽不得:「帶走帶走!」


    皇帝拖著病體緩緩走出金殿,日頭仿佛要在他久不見光的蒼白麵容上灼燒出洞。他陰沉而深不見底的目光落在兒子身上,冷冰冰的,讓梁珩感到父親像一個行將消散的幽魂。


    連璧憤怒的宣言落進皇帝耳中,梁玹淡淡一笑。昔年孤苦無依的嶂山王世子梁敝已消失無影蹤,站在這裏的是國朝至高權力者,帝座賦予這個夙嬰疾病的人以超出肉體凡胎的威嚴與傲氣。


    史書不會留下連璧的隻言片語,史官為皇家撰書。


    飆風吹衣走,是年沈公誅,比期年連公歿。


    「吾兒,」深沉無光的金殿腹地,梁玹歪在雕鏤精緻的憑幾,唇邊一顆短命痣,屏退左右,隻留下兒子,「今日來所為何事?」


    梁珩諾諾說不出話。


    「看你父皇還有幾日可活?」


    尋常久病無醫的人,都有很多口忌,梁玹倒是絲毫不介意。


    「且等著罷,沒幾天了。」


    梁珩幹巴巴道:「請您放寬心,世上哪有治不好的病,隻有不會治的大夫。大不了放榜廣招天下名醫……」


    梁玹一哂。


    靜得片刻,梁珩終於明白,他父親非是自怨自艾,而是確然已接受不久於人世的事實了。


    梁玹咳嗽一聲,道:「你父年二十離開生身父母,來到這舉目無親的天下之中,若無根浮萍,漂零著也就過了又一個二十年。唯生下一個你,是至親血脈相連。珩兒,你父不久將去了,留你一個人,又如我當年一般孤苦,你待要怎麽辦?」


    梁玹幾時同自己說過這麽長一句話,梁珩聽得愣怔,竟忘了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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