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談話讓我得知了遠超我預期和想像的事。其中並不包括斯坦的死亡真相。但莉莉吐露的一切還是令我失眠了。我告訴自己,在動筆之前,必須再繼續找別的相關人士查證核實。


    兩天後(也就是6月6日)早晨,我被片刻不停的消息聲驚醒。點開送到《先驅報》公共郵箱中的那段視頻之後,我感到有必要將這篇報導盡快寫出來。


    04


    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是莉莉的第三任指導教官。


    在黑色情人節之後的改造營體係之中,指導教官與學員每周日進行麵談,學員總結一周心得,教官則評估學員的「進展」。原則上,改造營方麵鼓勵教官和學員建立信任關係。教員必須遵循行為準則,教員與學員任何形式的親密關係都是嚴重違規。如果有違反行為,學員可以向紀律管理委員會申訴。如果學員對教員不滿,同樣可以發起申訴並申請調換教官人選。莉莉前兩次調換教官就是走的這個流程。


    但由於教官掌控學員的表現評分、決定學員是否能夠進入畢業流程,教員在學員麵前事實上擁有幾近絕對的權威。一旦紀律管理委員會不受理學員的申訴,學員就等同被困在同一名教員管轄下。不合理製度的漏洞成為犯罪的溫床。


    第一次見到斯坦,莉莉覺得他「還行」。那時莉莉已然被視作屢教不改的問題少女,看上去會在萊辛待到十八歲成年,那之後被送入管製更為嚴格的戰犯收容設施。但斯坦與此前的兩任教官不同,他單腿有轟炸留下的傷,內斂寡言,但對她很和氣。斯坦沒有和其他教員一樣居高臨下地訓斥教育莉莉,而是鼓勵她到辦公室聊天。莉莉承認被長久孤立後,她偶爾會渴望有個能夠心平氣和交談的對象。一次交談之後,就有了第二次和之後的更多次。


    那些看起來無害的閑談中,令莉莉印象深刻的是斯坦的辦公桌上有許多紙質書。那在戰後頗為稀罕。斯坦注意到,便開始鼓勵並指導她閱讀。如果不是戰爭,斯坦也許有機會進入大學教書。至少斯坦如此聲稱。


    現存開放的政府檔案中幾乎沒有關於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資料。他的家鄉似乎在南方,但在醜聞曝光之後,即便將南方翻了個遍,媒體同僚們也沒能找到斯坦這個人真的存在過的證據。帝國吞併南方諸多政權的戰役是帝政初期最血腥的一筆,那時不計其數的南方居民逃亡北上,南方政府投降前,內部主張抵抗到底的鷹派摧毀了基礎設施,個人信息和資料隨之遺失泰半。斯坦似乎還有個相依為命的姐姐,但她在帝國軍入侵時遭到侵犯,發現懷孕後自盡。但這也是無法查證的說法。


    莉莉逐漸對斯坦放下心防。她考慮過重新迴去修滿課程、好好考試畢業。但信賴招來的是噩夢。「他恨帝國的一切,以它對待他姐姐的方式對待我、懲罰我,以此復仇。」描述斯坦所作所為的時候,莉莉的聲音裏出現了一個空洞。她會突然跳迴時間更深處,敘述戰時少年軍內的體驗。那些經歷有共通之處。但莉莉大體上還是表現得很平靜,這讓她直白冷靜的敘述獲得了一種野蠻的暴力。


    作為聽眾的我不止一次因為自己的生理性別而感到不適。我無法解釋為什麽同為男性的另一些人能夠做出如此惡行,並為我無法給出一個解釋而羞愧。想要在這篇報導中找到一些駭人聽聞的細節的讀者會失望,我會將它們留給法庭。


    莉莉試過申訴,但傑克·威爾遜與斯坦有交情,她的控訴石沉大海。由於她的「惡名」,雖然她的精神狀況肉眼可見地惡化,教員和其他學員理所當然地認為那隻是頑固分子的瘋狂。莉莉在那段時間更加頻繁地「違反紀律」,故意違反每一條可能違反的規矩。少年軍的身份變得重要。她開始自殘,試圖輕生。學員身上的生理數據探測裝置讓她一次次被從死亡邊緣拉迴來。她有嚴重的睡眠障礙,但因為她會將安眠藥囤積起來,醫務室最後拒絕給她開藥。


    「所有人都看得見我,但我也是透明的。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是一個汙漬,他們都恨不得我快點消失,但又不願意給我自願消失的權力。」


    我很想寫,莉莉並非完全孤身一人。但那種說法淡化了她經歷的孤立和漠視。在我們的對話中,我小心地詢問有沒有哪怕一個人注意到她的狀況,莉莉以陳述事實的口氣告訴我:「我試過告訴自己我是愛他的。但最後,我實在做不到。如果沒有阿廖沙,我早就死了。」


    阿廖沙是阿列克謝·馮霍恩在萊辛改造營內更廣為人知的通行名字。他們是彼此唯一的朋友。與一些揣測截然相反,他們並沒有戀愛關係。莉莉堅稱他們的關係連朋友都夠不上。採訪中,她花了很長時間試圖給與阿廖沙的牽絆定性,不是朋友,不是戀人,甚至不是同類。莉莉說她也不了解阿廖沙,有時候甚至會怕他。到最後我也不確定我是否理解了他們的關係。無疑的是,他們對彼此有特殊的意義,極度依賴對方。「我會為他做任何事,他也一樣。」這句話在如今看來,更像噩兆。


    6月6日之後,我試圖追蹤阿列克謝的生平,但很快走進死路。能弄清的隻有他被赫伯特·馮霍恩——一位前帝國外交官——收養,因此獲得了這個姓氏。關於馮霍恩一家有許多傳言,但無一能夠確鑿證實。帝國投降之日,馮霍恩一家在家中地下室服毒自盡,所有私人和官方機密文件都被事先付之一炬。馮霍恩家的養子不止有阿列克謝一人,我在一所醫院找到了倖存的唯一另外一人。他在被征入少年軍後負傷,雙目因雷射照射失明。但他拒絕談起在馮霍恩家時的任何事,對於阿列克謝,他隻說「無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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