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睡覺的,站起來!”


    嗡嗡嗡的聲響在耳邊迴蕩,昏暗泛黃的畫麵晃動著,好一會才漸漸清晰,林陽費了一點時間,才反應過來剛才那聲嗬斥是衝著自己來的。


    宣誓日、初三、室內籃球場、被召集起來按照班次坐在地上的同學、臨時搭起來的紅布台子,台上神情激動的西裝老禿頭……


    畫麵終於鮮活了起來。


    “說你呢!睡覺有理了?站起來!”


    老禿頭尖利的聲音被話筒放大,刺得一眾學生們齜牙咧嘴,一部分斜眼暗暗瞪著台上的禿頭,另一部分卻帶著怒意瞪著林陽。


    是怪他被禿頭級長抓了現行,要是被訓又要耽誤他們的時間。


    屁股被踹了一腳,不重,但是這個細節林陽一直記了很多年。


    眯著眼迴頭看了一眼,林陽終於慢慢吞吞的站了起來。


    “初三六班的是吧?來,你上台。耳朵聾了?我讓你上來!”


    簡陋的台子是紅的,級長的西裝是藍的,配色很棒,可就是那禿頭反著頭頂大燈的光,太亮,如果能有一頂草色的帽子遮住,這幅畫麵應該更加的順眼和協調。


    林陽這樣想著,同樣慢騰騰的挪動步子,往那個台子走去。


    周圍盤腿坐著的是一群身穿校服的半大孩子,一個個扭過頭看著鶴立雞群的他,悉悉索索的聲音從他們口中冒出來,隻言片句傳到林陽的耳朵裏。


    “升初三的第一天…”


    “級長又發癲了…”


    “殺雞儆猴…”


    “好可憐…”


    “該!”


    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一天,林陽真正的成為一名初三學生的那天,這些同學也說著類似的話,用幸災樂禍、鄙夷,或是覺著他耽誤了時間的憤怒眼神望著他。


    然不顧那時候的他臉上的錯愕和惶恐。


    也不會知道他們的話語和眼神姿態伴隨著這份惶恐一直緊緊的追在林陽的身後,追了十幾年。


    隻有坐在最前麵的老班主任,給了他一個有些擔憂的眼神。


    林陽衝著他微微一笑。


    “你還敢笑!”


    台上的級長一瞬間炸了,登登登下台去抓林陽的胳膊,“剛說到典型,你就送上門來了,感覺很好笑是麽?來,上來讓大家看看你這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級長的手勁極大,林陽卻不反抗的任由著他拉扯到了台上,被推到了最前。


    “大家都看看!都看仔細了!”


    “現在是什麽場合?是級會!是初三宣誓日!你們從今天開始就是初三的學生,很快就要中考,今天將會是你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這麽嚴肅的場合,可是某些人卻吊兒郎當完不當一迴事!我從業幾十年,這種學生我見的不少,你們知道他們後來都變成了什麽麽?他們沒上好學校,沒能力找工作,隻能去工地打工,被包工頭拖工資打出來!去乞討,飯都吃不飽!或者去當混混,都是社會的渣渣!”


    這麽重的話說出來,下麵的老師們臉色都變了,老班拚命咳嗽著跟級長示意,老禿頭卻唾沫橫飛,一直手指幾乎要戳到林陽的腦門上。


    林陽淡定的低頭,盯著自己漸漸握緊的拳頭,仿佛上麵有一朵花。


    “你的父母辛辛苦苦賺錢給你們交學費,你們就是這樣迴報他們的?你不配當人子!”


    “國家耗費教育資源,你就是這樣浪費的?你不配當學生!”


    “黑眼圈這麽重,昨天熬夜打遊戲了吧?昨天宿舍抓到的那個翻牆的就是你把?肯定是你,嬉皮笑臉的還是慣犯!”


    ……


    慷慨激揚,又苦口婆心,卻從來沒有仔細過他打瞌睡的緣由,無數屎盆子劈頭蓋臉的往他頭上扣,張口閉口不配為人。


    今天上台前,林陽笑了,可是事情迴到多年之前,在這個沉悶的下午,他是委屈而無助的。


    禿頭級長的惡意與台下看戲的眼神混合在一起,構成了林陽十幾年來每每午夜夢迴的夢魘。


    級長從來不知道那天下午林陽昏昏欲睡是因為中午熬著做了一套卷子,而他的演講又冗長沉悶,從來沒想過他口中的壞孩子典範其實是個無比刻苦努力用功的好孩子,在今天之前甚至還一度成為了這場宣誓上領誓人的候選,更不知道他輕輕的一推,驚慌失措得無以複加的林陽在那麽多人的眼神裏受到的是怎樣的煎熬。


    有人說,一生中總有那麽一件事,讓你的人生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從此有了質的飛躍。


    而對於林陽來說,從這一天起,他的人生就被毀了。


    這天之後,林陽去解釋緣由,卻被級長又打上了“狡辯”的標簽。


    他中考咬牙考出了高分,卻被告知不能被好學校錄取,因為級長在他的檔案裏記了大過!


    就因為他事後沒有給級長送禮補救!


    而級長,事後不過輕飄飄說了句“哦,弄錯了?不好意思。”


    這一刻起,所有林陽曾經為之奮鬥並引以為傲的東西,徹底成為了他的夢魘。


    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他性格巨變,變得時而暴躁時而陰沉,成績真正的開始驟降。


    最關心他的姐姐氣急之下心肌梗死,撒手歸天。


    林陽從此一蹶不振。


    高中輟學,搬磚為生,常常喝的爛醉,醉了就發狂,發完就流淚。


    級長當初句不好意思也就慢慢變成了“我早說那家夥是渣渣,他就是!”


    這一天的場景在林陽的夢裏一再迴放,每天半夜都流著淚驚醒,一直到十年之後才漸漸的開始減少,最近幾年終於能夠漸漸的忘卻一些事情,沒想到今天卻又夢到了。


    跟以前的夢有點不一樣。


    所有以往蒙著一層紗一樣的細節都是那麽清晰,而且他竟然沒有被支配,破天荒的能夠自由活動。


    林陽看著自己伸展開又合上的拳頭,他抬頭看向禿頭級長,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批鬥完了麽?”


    “啊?”級長愣了一下。


    “批鬥完了,就把話筒給我。”林陽無比自然的從有些愣神的級長手裏拿走了話筒。


    “喂!你,你想幹嘛!”


    “你欺負了我十幾年,毀了我的一生。”林陽眯著眼,微笑,“所以,現在輪到我欺負你一下。”


    即使,是在夢裏。


    林陽衝著台下揚起了燦爛的笑,“同學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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