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平整的殘片被遞到顏琮之跟前,卻並沒有被馬上拿走,倪陽州一腔激動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迴落,那隻骨節分明的手終於探過來,收走了最後一片。


    青年的表情有些凝滯。


    為什麽要猶豫呢?


    顏琮之一手握著修複大半的碎片,一手握著最後一塊的殘片,互相吸引響應的兩個部分離得很近,都在瘋狂地跳動掙紮,微小的氣流都在手心處旋轉成為風的利刃,不過幾秒之間,男人的雙手已經開始往下淌血。


    倪陽州愣著,問道:


    “師尊,有什麽不對嗎?”


    顏琮之的視線落在兩隻手的銅鏡上,腦海裏如洪流般滾滾翻湧的卻不是自己那被映出來的數不清的麵孔,而是青年倒在血泊裏的臉。


    蒼白的,沒有生機的,頭發散開鋪了滿地,被粘稠的血液浸泡得黏連在一起。


    那雙眼睛輕輕閉著,暗紅色雨水從眉骨滑落,在眼窩處蓄出一泓血水。


    那是他年輕的徒弟,相伴了十個寒暑,還未來得及行加冠禮的徒弟。


    “你……”


    顏琮之抬眼看著麵前這個即使疲憊,雙眼也富有神采的青年。


    倪陽州沉默地等著後半句話。


    是露餡了嗎?是懷疑嗎?還是對我的迴應呢?


    顏琮之看著那張臉,明知一切無法改變,卻仍是徒勞地說了一句:


    “不要去北境。”


    倪陽州滿頭問號:


    “什麽?”


    男人沉默下來,任憑血滴順著指尖滴滴答答落下,浸潤到幹涸的泥土裏。


    過了一會兒,又一句幹啞的嗓音傳來:


    “不要救我。”


    倪陽州停下反問,隻是看著對麵。


    男人抬起頭,兩人視線相望,倪陽州看到對方眼裏如深夜般的瞳孔。


    顏琮之啟唇,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語。


    “告訴以後的你,又有什麽用呢?”


    倪陽州如被當頭棒喝,對方的話語如閃電般劈進腦海,卻好似奔湧孤寂海麵上的亮光,明亮無比,卻轉瞬即逝,不能照亮全部未知的黑暗。


    倪陽州聽到自己斷斷續續地問道:


    “你,知道……我是誰嗎?”


    “以後的我……”


    “‘我’是以後的我?”


    “什麽事以後……”


    “難道說……”


    倪陽州控製不住地要伸出手去抓對方的肩膀,隻是手還沒有伸到,男人卻看著他的眼睛,把雙手中的殘片合二為一。


    一時間光芒大作,整個世界滿是灼人的明亮,銅鏡裏潰散出綠色的星芒匯聚成銀河,流動進青年胸口翠綠的墜子裏。


    倪陽州被照得下意識緊閉雙眼,又不甘心地想努力睜開,雙手在空中胡亂摸索之時,那隻冰涼的手過來了,攥住了青年的衣袖以及小臂。


    一句低語傳進倪陽州的耳畔,像是不知對誰說的迴憶。


    那個人說了小小的齊一曾聽過的話語:


    “……抱歉。”


    “我來遲了。”


    -------------------------------------


    倪陽州再次醒來時,迴到了碧色峰上的小竹屋。


    屋裏有聲響,青年側頭看過去,卻隻見紅瑩單手支頤,正用另一隻手纖長的手指卷著屋外的竹葉發呆。


    “……紅瑩。”


    倪陽州不明白自己怎麽看了一眼古鏡,再醒來就迴到了八年多未歸的明虹宗中。


    “啊,我在,陽州你醒了。”


    紅瑩被唿喚打斷遐想,裙擺飛揚地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些笑意。


    “這一說,太熟悉了,銅鏡裏我也這麽應你來著,還記得不?”


    倪陽州一愣?


    “什麽銅鏡中?”


    紅瑩笑吟吟的:“你剛醒,怕是還沒反應過來,咱們被那鏡子吸進幻境裏了,我……在裏邊過了好幾世,倒是發現了許多有趣的迴憶。”


    她當了千年的樹,便以為自己總是樹來的,那銅鏡不知有什麽法力,讓她看到了自己做樹的前幾輩子,當過蝴蝶,當過遊魚,當過商販的女兒,當過為國出征的士兵。


    上一世裏她死得慘烈,作為小首領被人割了腦袋祭旗,對麵的敵人有個無人在意的士兵,看她義氣,給她找到身體,到了兒落了個全屍。


    那個麵孔黝黑的士兵就長著一張昊平真人年輕時的臉。


    紅瑩自己覺得情愛之路雖然坎坷,但總算是命中注定,此時心情明媚,並沒注意到青年迷惑的麵孔。


    倪陽州細細感知,自己除了嗓子有些幹啞,身上並無異處,至於前世輪迴什麽的,自己更是毫無印象。


    “那……我們是怎麽出來的?”


    紅瑩指了指竹屋外,一個仙風道骨的小童正在院子裏站著,那是老老實實不肯進屋等著的成望:“帶信給觀眇真人,真人帶我們迴來的。”


    倪陽州猶豫著點了點頭,先記下,翻身起床:“我去給成望、觀眇真人道謝。”


    “等等再去吧。”紅瑩翹翹粉嫩的指甲:“觀眇啊,昊平呀,風瀾真人呀都去北境了,不知道在忙什麽,等迴來再說吧。”


    紅瑩見青年沒有什麽大礙,便也不在一旁看著了,她還忙著迴赤蓮峰澆水。


    “陽州我明日還來看你,妙妙寶還在等我呢,峰上的結界好容易撤了,等我忙完田裏的活計,帶些私家珍藏的仙草來給你補補。”


    倪陽州愁眉不展,見此時心情頗好的朋友,便沒有表現出來,隻是點點頭,忽又想起什麽,從儲物戒裏掏出豬腿:“幫我給妙妙寶帶過去,遲了許久,總不能一直欠著。”


    紅瑩一笑:“他一定會很開心。”


    少女神色輕鬆走出了門,到了院子裏招貓逗狗般拍了拍成望的頭,小小道童一鞠躬躲過紅瑩的手,下一秒卻被塞了滿懷正適合築基水平的仙草。


    倪陽州也跟著走出了門外,碧色峰一如往日,清風微微,竹影稀稀,沒有師傅。


    青年走到成望身前,鄭重道謝,昔日的幹巴少年此時臉頰上有了些肉,卻依舊嚴肅地扳著一張小臉,僵硬不自在地受了。


    倪陽州看著碧色峰上空蕩的風景,與成望道:“我與你一同迴去複命,你師父元嘉被關禁閉關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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