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無論如何唿聲四起,齊一隻是無聲擦了下額頭上的汗,看著腳下的仍舊昏迷的妹妹,努力強撐著試圖辯駁:


    “放……”


    “——放肆。”


    悠悠遠遠的聲音從山洞深處傳來,像覆著綠膜的古潭被擲了石頭而驚醒,嗓音裏含著冷氣,由遠即近,齊一要脫口的話被堵在了顫抖的唇中。


    那不是他說的。


    山洞裏……


    洞穴極深,向來無人敢進,如齊一這般進來的,也因為黑暗沒有到過盡頭。沒人知道裏邊有什麽。


    那陣冷意來了。


    洞穴外不知人們是躁動又或平靜,齊一仿佛又感知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像每晚聽到的嬉笑聲,像上次進洞時乍然泛起的涼意。


    隻不過這次,他前所未有地覺察到自己正身處危險之中。


    齊一咬著牙迴頭望過去,身上的汗毛早已立起,他像要被捕食的野兔,惶惶然豎起耳朵,卻不知道捕獵者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會以怎樣的方式絕命於此。


    涼意如侵襲過來的霧氣,將少年整個包裹起來,在濃黑色的寒冷中,小女孩的身影慢慢顯露了出來。


    是那天的女孩,麻花辮,兩隻亮晶晶的眼睛。


    她走過來時沒有聲音,齊一往下看看,女孩也沒有在交替移動雙腿。


    齊一額角的汗滴到粗糙的衣衫上,絲絲縷縷滲了進去。


    女孩到了齊一身邊,和那次一樣,還沒有少年高,也看不清麵容,一雙大大的眼。


    “又是你,我說過,你太囉嗦了。”


    女孩的聲音不像個孩子,像深潭裏的迴音,尾音在洞裏迴蕩,激起人一層又一層的冷顫。


    “你……說,你不是山神。”齊一不敢放開手,隻看著那雙能看到光的眼睛。


    “對啊,我從來也沒說過我是山神。”


    “是那群東西說的,”黑暗裏,女孩往外一指,“是把他們的醜惡欲望都傾訴在我這裏,捏造了一個不存在的神位。”


    “可是區區凡人,怎麽造得出正神呢?”


    “我當然不是山神。“


    “——我是山鬼呀。”


    齊一站在原地,每一句話自己都聽進了耳朵,卻每一句話都沒能進入腦海。他被眼前這個形似女孩的山鬼壓製住了思考的能力,隻是本能的像獵物一樣,被迫聽了一段自白。


    此時暮色結束,夜晚來臨,女孩乖乖拍拍少年的臉蛋,笑著繼續往外走,說道:“謝謝你的蘑菇。”


    洞外的舉起的火光照進洞穴,有健仆聽從命令嚐試著往裏走來,齊一嗓子像被什麽昆蟲的粘液牢牢堵住,破碎的話語如蚊呐:


    “快……跑……”


    幾個高壯的衙役拿著火把一晃,隻見兩個影影綽綽的低矮身形,其中一個越走越近。


    果真是村裏的孩子裝神弄鬼?


    站在最前邊的人手裏的鉤刀剛要揮起來威喝,齊一在不遠的深處見證了一場終生難忘的噩夢。


    女孩的身形慢慢拉長,從小到大,像麵團被暴力抻開,四肢和頭顱最先衝破限製,變形的肢體驟然多出不屬於人類的迴彎,像被孩童塗鴉的蜘蛛畫像,揉皺一團後又再次展開,深灰色不僅僅屬於幽暗與恐懼,它還能鏤刻天然的山鬼輪廓。


    整個洞口被那崎嶇的身影填滿,直到火光再也透不進來。


    山鬼終於顯現出屬於它的真實麵目。


    脖子柔軟地伸長,遊魚一般嬌小的女孩頭顱探到舉著武器的衙役麵前,一雙大眼仿佛含著孺慕之情。


    它說:“一個好吃的爹爹。”


    尖聲慘叫聲在洞穴裏迴蕩,但就像被石子打中咽喉的兔子,沒有小兔能活著從捕食者的視線中逃走。


    令人牙酸的爬行聲擠壓著洞穴表麵的凹凸岩壁,窸窸窣窣地雜音中,水滴聲不絕於耳。


    洞穴外高擎著火把圍著人圈的人們發出驚唿,跪在洞口的常晉聽聞慘叫聲猛然抬起了頭,當女孩的雙眼暴露在火光中時,縣令肥碩的臉上顯示出一絲不屑。當然,隨著水缸般的巨口咀嚼人腹噴灑出絳色血液,被淋了滿頭的常晉後知後覺地終於明白自己獻祭了一個什麽樣的鬼怪。


    人群像炸開的煙花,哭嚎聲比獻祭時的口號更為衷心,山鬼慢騰騰擠出洞穴,揚起分成五節的臂膀,用女孩的頭顱咕咚咽下最後一節小腿,“嗤嗤”笑出聲:


    “享用吧——


    女兒們——”


    在地上攀爬的高肚孕婦們隻覺得腹中劇痛難忍,痛號出聲,景小翠夾在人群中間,眼看著身邊的女人疼到以頭搶地,在滿頭汗水中,皮肉撕開的聲音無比清晰,一隻肉紅色的小手從娘親肚子裏探出來,還揪著一節長長的臍帶。


    而另一邊正躺著隻剩下一口氣的寡婦,在山鬼一聲令下後,寡婦的肚子竟慢慢癟了下去,像被紮破的氣球,隻剩下一層又一層堆疊的皮肉。


    景小翠抖著手摸上自己的肚子,卻沒有發現任何動靜。


    身邊的人們開始爛成一鍋殘肢斷臂的粥。


    奔逃四散的男人們止住了腳步,當破開娘親肚皮的嬰兒放聲大哭時,受到召喚的父親們開始不受控製地往迴跑去。另外一些男人跑著跑著,忽然發現自己的肚子漸漸變得沉重,驟然增生的東西在內髒的位置生根發芽,極速奔走的腳步磕磕絆絆,不該出現在自己身上孕肚變成了仿佛與生俱來的榮賜。


    他們跑到他們的妻子身邊,跑到他們的孩子身邊。


    他們驚恐地尖叫,咒罵,但無濟於事,嬰兒坐在死去的母親肚中,向自己的親爹張開了懷抱,指了指空蕩蕩的嘴巴。


    夜裏的夢成了真。


    原來不是山神的恐嚇,每個夜晚驚醒的人都提前享受到了父親的好處。


    ——提前預知了自己死相。


    或許有那麽一瞬間,他們會想起曾經親手殺死的女兒。


    父親們猛然發現自己的胸前好像有什麽東西漲了起來,修身服帖的衣服被撐得從腰帶裏拽出,孕育成熟的孩子從肚中破體出世,嬰兒嘻嘻笑出了聲,一口咬上那本應該有香甜乳汁的部位,然後嚼得滿口鮮血。


    山鬼用它那雙純澈的眸子看著滿地坐在血腥中嗷嗷待哺的女嬰,像欣賞一幅得意的畫作。


    身後山洞裏,齊一扶著岩壁爬了出來,他怔怔地看著麵前的人間地獄,問道:


    “為什麽?”


    山鬼迴過小小的腦袋,笑道:


    “什麽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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