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市集上正是人漸漸多起來的時候,齊一采的野菜和藥材被小醫藥館子的學徒收了去,看在藥材年份久的份上,還多給了幾個銅板。


    齊一一早晨都心事重重,等收好了藥的小學徒要扭頭走時,齊一張嘴問了一句:


    “大夫,我最近夜裏不安眠,可有什麽法子治治?”


    學徒不過十歲出頭,專管搜羅一些常見草藥,此時被叫了“大夫”這樣的尊稱,有些喜不自勝,迴過頭仔細看看齊一的臉色,認真迴答道:“或許是肝氣鬱結導致的心神不寧,今日堂中也有幾個孩童說夜裏哭鬧的,大多如此,要是不放心,來我店裏,讓師傅給你看看。”


    齊一聽完,一拱手謝道:“仁心善義,下次還有新鮮草藥先緊著您,謝謝了。”


    學徒也知這家境貧寒的,難有錢看病,不過是對自己望聞功夫不到家,怕給人說錯,此時撓撓頭,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少年收攏了剩下的一點點剩菜,背著背簍迴家,到家之前,先去了後山,把穿起來的銅錢數出來六枚壓在了樹洞的石頭下,石頭底下有個油紙包,裏麵還有零散十幾文,都是齊一平日省出來的,藏得十分隱蔽。


    等到了家,已經過了正午,後爹去下地幹活,娘親也去送飯,隻是妹妹一個在床上睡著,齊一湊過去看看,小孩長得比先前漂亮了不少,也長了稀稀拉拉一些頭發,此時睡得正香。


    齊一先扒拉了一口娘親給單獨蓋在大鍋裏的黍粥,匆匆忙忙又跑了兩迴打好了大缸裏的水,這才趕緊去了地裏,到地方一瞧,果真娘親也挽著衣擺在田裏幹活呢。


    “娘——”


    齊一幾步跑過來,連拉帶扯的把滿頭大汗的娘拉上了田邊。


    “您快迴去歇歇吧,身子還不好,時間長了,也怕妹妹餓。”


    後爹齊井望過來一眼,張嘴就罵道:“小兔崽子哪躲著去了,怎的不來幹活!”


    景小翠諾諾應聲,剛要迴答,齊一先喊道:“去賣菜來著!剛迴來!”


    東邊田地裏的黑壯男人聞聲,沒有再繼續拔草,抬頭看向這邊並不和諧的一家三口。樹蔭下還有個休息的大爺,拍著蒲扇笑道:“小娃子能幹哦,還能賺點錢呢。”


    齊井要接著罵的話說不出口,咽了迴去,齊一順勢說道:“娘親快迴去吧,妹妹這時候肯定得醒了。”


    景小翠抹著汗道:“娘不累,娘……”


    樹蔭下的大爺本來就看不慣齊井讓家裏還沒出月子的婆娘出來幹活,又不是什麽糧食搶收的時候,暮春拔拔草而已,多勤快兩天也就行了,此時幫襯了一句:“是哦,迴去吧,小娃娃哭了可傷肺了,容易落下病的!”


    齊井看了看大爺又高又壯的兒子,沒再攔著景小翠,隻是朝著少年喊道:“兔崽子別磨蹭,過來幹活。”


    齊一“哎”了一句,把娘親連哄帶勸地讓迴了家,景小翠扶著腰,一點點往家裏挪。


    齊一下地開始頭也不抬的拔草,這活不難,就是讓人抬不起頭來,野草連根拔起,要是有中間斷了的,還得往土裏摳摳,別占了糧食的肥力。


    拔了一會,一雙沾著泥巴的腳出現在齊一的視線裏,齊井伸出一隻手,要道:“錢呢?”


    少年抬起頭,腦袋有點發暈,四周沒什麽聲響,鄰居的大爺和兒子已經迴去了,齊一從口袋裏摸出四文錢,被對方一把薅走。


    “趕緊幹,不幹完了別想迴家!”


    齊井把銅板收進懷裏,搖搖擺擺地走到田邊,拿著鞋往大爺倚過的樹幹上拍打拍打,甩掉了鞋底上的泥,從小路往村外的酒肆裏去了。


    齊一看著還有大半沒除完草的地,認命地繼續彎下了腰。


    窮人家沒有晚飯這麽一說,等著齊一腰酸背痛的拔完了草,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少年也不急著迴家,往後山又走了去。


    後山樹上住著一窩鳥,白日裏大鳥還在,會啄人,傍晚正是出去捉蟲子的時刻,齊一端詳了一會,三兩下爬上了樹,探手摸了摸,掏出三個小鳥蛋。


    此時忽然傳來一陣紙灰的氣息,從不遠處傳來,帶著嗆人的幹味,在草木茂盛的林子裏顯得尤為奇怪。


    後山前緩後陡,綿延幾十裏,山神洞還遠得很,處在緩坡最大最高的石洞裏,鄉裏鄉村的要想去祭拜,都從村前走,後山這樣的陡坡,除了齊一這手腳麻利長年累月跑山的,少有人來,這也是少年放心在這裏藏錢的原因。


    是誰會在這裏燒紙?


    齊一懷裏揣的兩顆鳥蛋都顯得溫熱起來,在昏暗的林子裏,少年看到了慢慢騰起來的煙霧。


    這時節鬧了山火可不是小事,齊一壓下心裏的想法,悄聲往煙霧處走去。


    繞過一塊巨石,齊一停下了腳步,一個穿著灰色布褂子,滿頭花白的老太太正在拿著剪子“哢嚓、哢嚓”的剪著什麽。


    少年定睛一看,那是一遝子黃紙,一剪子下去,中間一折,就成了個銅錢形狀。


    冥幣,燒給死人的。


    齊一往四周看了看,並沒有墳墓,隻有一塊孤零零的棱角突出的大石頭。


    剪黃紙的人,正是李滿倉的阿嫲。


    李阿嫲年輕時過得不好,有隻眼睛有點瞎,聽說是讓原來的婆婆打的,直到又生下了李滿倉的爹,在家裏的情況才算好了些,此時嘴裏不知搗鼓著什麽,聲音很低,讓人聽不清楚。


    手上的動作倒是不停,剪完一遝子就一張張揭開,續到畫了圈的火堆裏,火舌一舔,一張黃紙便瞬間燎了個幹淨,險些燒到李阿嫲的手。


    但上了年紀的老人跟感覺不到熱似的,接著一遝一遝地剪,一張一張地燒,邊燒邊念叨,鬢邊的白發在火光映照裏,像張牙舞爪的線蟲。


    齊一往前探探頭,想聽聽到底在嘟囔些什麽,腳下一滑,幾顆碎石嘩啦啦滾了下去。


    一隻渾濁的眼睛聞聲立馬盯了過來,老人啞著嗓子吼了一句:


    “誰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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