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散鹽”填裝各類毒粉,發射出去時,敵人仿佛看見一場撒鹽般的小雪細密罩來, 死得奇快無比, 要價也極高。


    這是薑慈贈予薑,用來自保的暗器。


    薑慈親手為薑佩戴在手腕上, 教授了他如何使用此物。


    薑默默凝視“散鹽”,突然道:“我想要一把劍。”


    薑慈聞言一怔。


    第五日。


    薑慈帶來了一個狹長的盒子。


    打開之後,裏麵是一把鋒銳而筆直的長劍,劍光如秋水,刃明亮纖薄,透明如水晶,泛著一絲淡淡的紅色,陽光之下,瑰麗華美。


    “雖然比不上聖教寶庫裏最頂尖的寶劍,也是當之無愧的一流武器了。”薑慈微笑道,“給它取個名字吧。”


    薑望著這把絢爛至極的美麗寶劍,又看了一眼窗外細雪下寶石般一串串綴起的臘梅,緩緩道:


    “慈心為善,就叫它「慈悲」吧。”


    薑慈一怔,雖然覺得這名字未免太過柔軟,卻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微笑:“好名字。”


    第六日。


    薑向薑慈求來一疊紙。


    “若你想學習繪畫,我可以再尋人找些礦石,研磨成粉加水成色做染筆之用。”薑慈聲音溫柔。


    薑搖頭:“我隻是用它寫一寫字。”


    “要寫什麽?”薑慈有些意外。


    薑緩緩道:“我寫完了,明日給你看。”


    薑慈一笑:“那我便期待著了。”


    第七日。


    窗外小雪如鹽粒,四散飄落。


    窗戶未曾關緊,臘梅迎風招展,瓊枝墜蕊,美輪美奐,一縷縷梅香隨著淩冽的寒風吹入屋中。


    桌子上前些日子新摘的梅枝已經枯萎,絳蠟凝黃的花瓣一片片萎軟垂落,在墨汁半幹的硯台內暈染深黑。


    硯台旁,寫滿字跡的宣紙已經吹幹,墨汁微微暈出鋒銳筆觸。


    薑站在桌前,麵朝窗外。


    他身披毛領大氅,腰間挎著收入劍鞘的「慈悲」,從挽著烏發的發帶,到腳下穿著的靴子上的雲紋,盡是薑慈一個一個挑選了給他的。


    薑緘默地等待著,直到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在薑慈尚未開口之前,薑轉過身。


    薑慈略微一怔,在今日之前,薑從沒有發現過他的到來。一種微妙的不詳,隨著凝視薑平靜的神色,開始從心底裏擴散。


    “薑慈,來看看我寫的東西吧……我們之前說好了的。”


    薑的音色是冷漠而平靜的,說話的腔調缺乏平仄起伏,卻時常輕微停頓拖長。


    薑慈忽略心底一點不對勁,伸手拿起桌上的紙。


    看到第一行時,薑慈的臉色就變了。


    越往下看,薑慈的表情越森冷恐怖,但他仍然在看,仿佛是強迫自己吞下一個外表看起來就不好吃的東西,內心仍然渴望在最後一刻能嚐到一絲甘甜。


    但薑慈失望了。


    看完最後一個字,薑慈慢慢抬起頭,幽深的目光凝望薑:


    “《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是誰給你的?”


    薑淡淡道:“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麽,隻要我想要得到,就會不擇手段地去做……直到達成目的。這是聖教教給我的事情,不是麽?”


    薑慈嘴唇緊抿,腮邊因咬緊牙關而略微凸起,一根根青筋在太陽穴處綻開。


    薑低下頭,拉起左手袖套,露出暗器“散鹽”,手指撥弄之下,哢嗒一響,暗器解開桎梏,被他輕輕放在旁邊的桌麵上。


    薑慈死死盯著薑,看他的一舉一動。


    薑從腰間抽出長劍「慈悲」,淡紅色的光暈如血,纖薄而堅韌的長劍在窗外光芒的照射下,猶如寶石般閃耀,明麗而璀璨。


    薑抬起雙臂,兩手平攤,長劍橫放在雙掌之間,單膝下跪,脊背筆挺地跪立於薑慈麵前,揚起臉來。


    “……”


    薑慈的胸口已經因為劇烈的喘息而起伏,他低頭望著薑,麵無表情地握住劍柄,將其單手持握。


    薑放下空空如也的手,轉而肩膀聳動,身上的大氅滑下來,堆疊在地上。


    他扯散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蒼白而精壯的胸膛。


    薑平靜地說:“私自修習《多情忘心大法》,我違逆了您……還請主人立刻將劍刺入我的心髒,賜我一死。”


    薑慈嘴唇微顫,雙眼之中放射兇光,片刻之後,才冷冷道:“你以為我不敢麽?”


    薑安靜仰視薑慈,一言不發地等待著後者的裁決。


    薑慈咬緊牙關,劍尖已經抵住了薑的胸口,冰冷的寒意滲透肌理:“打從一開始,你便壓根不喜歡我,是也不是?”


    薑沒有說話。


    “你這是默認了麽?”薑慈看他這幅油鹽不進的模樣,氣笑了。


    薑淡淡道:“無論我說什麽,都有以話語動搖主人的嫌疑……因此我什麽都不說,還請您自行評判。”


    “我不叫你修習,是怕你傷心難過,本以為得到了希望,沒想到無法學會,反而絕望。”


    薑慈冷笑不止:“可現在看來,你之所以提出修習,隻怕是意識到,自己一定會學通、學會吧?原來絕望的不是你,我反而成一個白癡了!”


    薑靜靜望著薑慈。


    薑慈氣得手指微顫,他從沒有想過,終有一日,他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個笑話。


    也許從最初,他拒絕讓薑修習此功法,腦海之中便有了隱約的察覺,意識到薑其實對自己毫無情意,隻是“主人”與“忠仆”的聯係。


    承認薑不愛自己,太過痛苦。


    薑慈一直在自我欺騙,從最開始要強取豪奪他,到後來自以為兩人已經心意相通,脈脈含情,到現在終於認清現實什麽情意,什麽愛慕,什麽你情我願?


    薑一直都是被逼迫去“愛”他的!


    薑慈自始至終,從沒有任何一秒,得到過薑的心!


    薑慈突然有些惡心,看著薑那張深愛的臉,熟悉的平靜神色,他甚至想要用劍把那雙可恨的淡漠眼睛刺瞎。


    最好再割掉薑這條此刻說不出甜言蜜語,哪怕稍微欺騙他一下,不至於讓他如此心寒的舌頭。


    再挑斷薑的手筋腳筋,打斷他的鎖骨,廢掉他的武功,將他變成一隻沒有自主能力的蠕蟲……


    也許那個時候,薑才終於能全心全意地依靠自己?


    薑慈隻是想到這裏,就簡直要作嘔。


    他所愛的,不是一條蠕蟲,而是一個堅定不移,在黑暗中默默前行,分明已經即將崩潰,卻仍然存有一絲希望的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薑。


    他想得到的不但是薑的身體,還有他的愛。


    為什麽他偏偏得不到?


    薑為了恢複武功,毫無遲疑地拚命去爭取,等真正已經修煉入門,筋脈修複,到了勝利曙光的邊緣,為什麽還要直截了當地向他坦白,請他賜死?


    薑慈忍不住迴想起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


    當初的他,以為是想要與薑一起去死,但終於發現,其實他是想要與薑長久生活下去。


    那麽現在,薑是不是也陷入了與他一樣的處境?


    “唿……”


    薑慈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冷靜點,這雖然是個讓他痛苦的時機,卻也是一個可以分享彼此心情的時候。薑慈一邊對自己如此說,一邊強迫心中灼燒的怒火暫時平息。


    他握著劍,沒有刺進薑的胸口,反而手腕一甩,錚然一響,「慈悲」脫手而出,迴到了薑腰間的劍鞘之中。


    這迴,反而是薑微微一愣了。


    “既然你已經恢複武功,還是這世上除了沈不忘外再沒有人練會的武功,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圍牆是攔不住你的,聖教也已坍塌,不再如往日般隻手遮天。”


    薑慈直勾勾盯緊薑,一字一頓道:“你為何不一直將自己學會武功的事情瞞住?你為何不轉頭就走,從此永遠離開我?天地之大,此刻的我已無力去尋找你了,你必定知道這點,為什麽不走?”


    這話問住了薑。一瞬間,薑甚至有點恍惚,在心中自我反問:是啊,為什麽他不走呢?為什麽他從來沒有把「離開薑慈」納入自己的選擇?


    薑慈望著薑,看見那雙終於不再古井無波的眼,心裏所有的憤怒與不甘統統煙消雲散,他忽然勾起唇角,愉悅至極地笑了:


    “你也不明白?好,那我就親口告訴你,這是為什麽吧。”


    第91章


    形式突然急轉直下, 甚至已經完全超出了薑的預料。


    在他的設想中,薑慈也許會暴怒,也許會悲哀, 也許會直接把他殺死,但唯獨沒有“冷靜下來,敞開了彼此聊一聊”這樣的情況。


    在薑的印象中, 薑慈向來與“冷靜”這個詞語沒有任何關係,他的怒火與澎湃的激情像是不滅的烈焰, 熊熊燃燒,永不熄滅。


    因而這猝不及防的反問,竟然真的把薑問住了。


    素來善於揣測他人情緒的薑, 這一刻,心中萌生而出的是無與倫比的迷茫。


    他無法讀懂此刻薑慈的心, 更不能解釋自己的。


    因此,他隻有抬起頭,沉默地凝望薑慈,等待對方的迴答,並試圖從這迴答中解釋清楚自己的想法。


    “你需要我。”


    薑慈沒有任何推諉含糊的隱喻,直截了當地說:


    “你遲疑、恐懼、對自己的性命和作用沒有任何信心, 覺得你毫無價值。此時此刻,你迫切地需要我的迴答與承認,需要向我驗證,我需要你,哪怕你違逆我, 我也需要你。”


    薑慈的唇角牽扯勾起, 露出一個沒有任何嘲諷,隻有愉悅的笑容。


    “沒有武功, 你覺得你失去了一切,因為你本人隻是無用的廢物你一直這麽覺得,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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