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語氣撕開了昏黃的暖光,在廚房裏久久迴蕩。


    半晌,將他的每個細微神色都納入眼底的男人才開口。


    “不會。”的聲音依然是溫柔的,“但你會開心。”


    “鬱白,你在乎我的感受。”冰涼柔軟的指腹輕輕拭過他的眼角,“就像我在乎你一樣。”


    在那抹濕意被銜走的刹那,潰不成軍的人類不再有任何抵抗。


    “對,我在乎你的感受……”他失神地仰起臉,悄聲承認了另一件事,“因為我好像喜歡上了你。”


    “就像你喜歡我一樣。”


    淺棕的瞳孔裏倒映出星星點點的碎光。


    “那一刻我看到很多很多紅色的愛心,從胸口裏湧出來,我還聽見一陣很清晰的心跳聲。”


    “其實我一直不知道什麽是心動,什麽是愛,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喜歡上任何人的,那些東西離我太遙遠了,那麽陌生。”


    “可是當它真正到來的時候……它就那樣很劇烈地跳動起來。”眼眶泛紅的人類語無倫次地說著,“那一刻我在看你,我隻是在看你。”


    他隻是在看著那個對世界毀滅無動於衷,唯獨注視著自己的神明。


    在無法自抑的怦然心動之前,被無數複雜情緒衝刷洗禮的他,不假思索地告訴對方:不用再掩飾真實的自己。


    “我不希望你覺得辛苦,不希望你勉強自己變成另一種樣子,所以我才那樣說,我沒有要遠離你,我……”


    喃喃自語的人類忽然說不下去了,話音滯澀地在空氣中顫抖,直到整個人都被納入一個陌生的懷抱。


    修長有力的指節輕柔地攬過單薄的後背,他突然被人擁住了。


    發頂傳來幾不可聞的低語:“鬱白,你哭了。”


    懸空的淚水有了落點,濕漉漉地在男人肩頭洇開。


    於是越來越多的淚水湧出來,徹底衝垮了過去歲月裏被沉屙築起的礁石。


    醉酒後失去理智的人嗚咽著說:“……對不起。”


    鬱白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這樣哭是什麽時候了。


    也許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他非要纏著正在切菜的爸爸說話,結果被不慎切到手指後流的血嚇得滿臉是淚,撲進爸爸懷裏哇哇大哭。


    後來他再也沒有這樣哭過。


    他仿佛徹底遺忘了哭泣的滋味,平靜安然地度過了十多年。


    直到他在另一個時空的夏夜天台上,看見像星星一樣燦爛的金色魚兒在夜空中遊動的時候。


    直到他在另一個時空的夏日庭院裏,發現有人正在為了完成他的心願而付出代價的時候。


    那兩次他隻敢埋著頭,或是別開臉,悄悄趕走不請自來的眼淚。


    直到現在,被那個總在默默替他實現心願的神明,無聲地擁進了懷裏。


    淚水一下子有了聲音。


    他再一次哭著說:“對不起。”


    “我以為我已經接受了真正的你,我真的那麽以為。可是在發現鄭知宇消失的那一刻,我突然變得不確定了。我沒有害怕你,但我在害怕別人因為我而死去。”


    “所以……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歡真實的你,還是喜歡那個唯獨對我很特別、唯獨不會傷害我的你……如果是後者,那就不是愛。”


    “我明明都懷著接受的心情,對你說了很自以為是的話,可到頭來又在動搖和懷疑。”


    白皙纖細的指尖緊緊攀著男人的後背,像在尋求一個不會動搖的支點,嗚咽的聲音幾乎被淚水湮沒。


    愈發無措的低語中,鬱白抬起臉,怔怔地問:“為什麽你要喜歡一個人類?”


    “跟你比起來,這是一個太弱小的種族,人類喜歡撒謊,喜歡空想,常常被感情牽絆,用盡手段,又總是瞻前顧後,出爾反爾,我們永遠不可能像你一樣強大、坦誠、始終不變……”


    “人類明明那麽沒用,卻有很多想要的東西,可往往都得不到,有時候是無能為力,有時候是懦弱,又或者全都有。”


    電閃雷鳴的夜空下,站在底樓單元口掙紮著想要折返的年輕男人,在同伴激烈的勸告聲中,終究還是頹然地停下了腳步。


    “我們總是見不到自己最想見的人,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所以……所以我們變得虛偽,變得卑劣,每時每刻都在欺騙自己,欺騙別人,你永遠也不會明白那種感受……”


    隻有一個人生活痕跡的屋子裏,往日一貫淡定無畏的青年哭得泣不成聲,有許多往事在腦海裏顯現又流走,便隻剩一聲又一聲的道歉。


    “謝無,對不起……”他惶然地捧出一顆透明的心,“其實我身上根本沒什麽值得被喜歡的東西,我隻是個很沒用的人類。”


    如果不是因為要顧忌他的感受,謝無根本不用費力地隱藏天性,分明可以更自由,更隨心所欲。


    “我害怕成為別人心裏最重要的人,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麽迴應這種感情,我好像沒有那種愛一個人的能力,這會很不公平,我”


    混合著淚水的絮語被另一道更清晰的聲音打斷。


    “我知道。”凝視著他的男人輕聲說,“我知道你在害怕被當作唯一。”


    眼尾濕紅的人驀地怔住:“你怎麽會……”


    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中對人提起這件事。


    謝無繼續說了下去:“我也明白那種感受。”


    “得不到最想要的東西……我知道這是種什麽樣的心情。”


    “所以,我已經變得和人類一樣了。”


    眼淚順著無聲麵頰滑落,鬱白漸漸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熟悉的低沉聲音仍在耳畔響著,遲來地迴答了他最初的疑問。


    “我今晚來找你,是因為喝過酒的你,會變得比平時誠實。”


    就像在異時空的飄雪夏夜,目光清澈懵懂的醉鬼開心地擁抱了讓雪落下的神明,還難得主動提出了略顯逾距的要求。


    “你討厭他們的時候,我會有點不高興。反過來,要是他們討厭你,我也會不開心的。”


    “所以你不要討厭他們,如果一定要討厭,也藏在心裏,別讓我發現,好不好?”


    難以拒絕他燦爛眼眸的男人便低聲應好。


    在風雨交加的此時,的目光始終深邃沉靜:“……而且,無論今晚發生了什麽,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麽,都不會徹底毀掉我們之間的關係,因為你會全部忘記。”


    就像在異時空的化妝間裏,知道了時空消散後記憶也會不複存在的女人,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那塊暗戀多年的木頭。


    “現實世界裏的我們不會有這裏的記憶,最多留下一些朦朧的印象,你的靈感會不會因此找不迴來啊……”


    “這樣更好。不會真的毀掉一段關係,又保留了一點萌芽的機會。”


    零碎的語句飄散在彼時各忙其事的房間裏,恰好落入男人耳中。


    有很敏銳的感官和洞察力。


    總是很擅長模仿和學習。


    本該冰冷的指腹再一次輕輕拭走頰邊鹹澀的淚滴。


    鬱白卻奇異地感受到一絲燒灼般的熱意。


    “現在,我也變得虛偽、卑劣……”


    他的聲線裏帶著柔和的喑啞:“所以,我為什麽不能愛上一個人類?”


    始料未及的話語像雷光乍響,鬱白彷徨無措,幾近失語。


    他說:“我答應你,不會有人因為你而死去,你不用再害怕。”


    “我沒有勉強自己,也並不覺得隱藏本性是件辛苦的事。”


    “隻要這樣做能換來你。”


    那就是一樁最公平的交易。


    垂懸在空氣裏的驚惶問句被一個個摘下,消弭。


    鬱白措手不及,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抵抗那個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深淵:“可、可是,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歡真實的我,還是一部分的我。”男人平靜地接話,“還剩下這最後一個問題,對不對?”


    透過朦朧淚光,心亂如麻的人類注視著那雙美麗至極的眼睛,像是被蠱惑一般,緩慢地點了點頭。


    看到他的反應,那片湖水裏漾開極淡的笑意。


    “那麽,你要見一見真實的我嗎?”


    第148章 心愛09


    真實的……


    真實的神。


    沉靜的話音落進流光溢彩的空氣,迸濺開一連串令人心蕩神迷的漣漪。


    明亮燈光的照耀下,那雙被迫直視著神的淺色眼瞳微微放大,驚駭失焦。


    真實的謝無,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在更早以前,鬱白就悄悄想象過。


    或許是在初次見到對方的那一霎,那雙漂亮剔透的灰藍色眼睛,便令他想到了冬日森林裏凝結的冰湖。


    後來時光複雜地流逝著,他又見到更多,也隨之想象了更多。


    鬱白想起漫天飄零的柔軟雪花,想起冰冷悚然的體溫,想起沒有盡頭的冬天,想起停泊在他掌心的永恆。


    也想起那條憑人力難以橫渡的巨大河流,與置身彼岸觸不可及的神明。


    日複一日,腦海深處的朦朧幻影漸漸變得清晰,他因而以為自己已經很了解謝無了,即使對方從來不曾提起過自己隱藏在人類外表下的真實模樣。


    可直到這一刻,鬱白才驟然驚覺,那隻是想象而已。


    是渺小懵懂的人類,被框定在有限知識內的笨拙想象。


    他的想象真的接近事實嗎……?


    他是不是真的能接受毫無保留、全然真實的謝無?


    在真正見到那個謝無之後,他又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和選擇?


    如果,如果他想轉身逃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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