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的動作僵了僵,掩飾似地將棋罐塞迴給他:“……你擺局吧。”


    老人就依言擺出了那盤早已諳熟於心的殘局。


    這起初是兩個老人在公園樹蔭下的一盤對局,白子溫潤,黑子急躁,交替著一步步走到了黑棋必輸的局麵,以至於執黑先行的老頭心中不愉,才對無辜的路人撒了氣。


    此時孩童模樣的袁玉行恍惚地想,他哪有什麽極高的悟性,從來都隻是個沒有天分的臭棋簍子。


    可他無比篤定地相信,今天這局棋,他一定能贏。


    哪怕是執著曾經將要親手落敗的黑子。


    因為和這個時空裏鑽研了數日棋譜的張雲江一樣,他也將這盤棋倒背如流。


    因為在那個沒有在公園遇到謝無和鬱白的現實世界裏,他同樣埋頭鑽研過這盤殘局許多日。


    那天的袁玉行一如往常地輸了,輸給一盤基本是一邊倒的懸殊殘局,連張雲江這個贏家,一時間也想不出執黑一方的解法。


    但冥冥之中,他們竟都覺得應該有解。


    那會是一手天外飛仙般的妙棋。


    眉頭緊鎖的兩人一道琢磨到了公園日落,黃昏傾灑,棋局散了場,他們各自迴家,路上都還在冥思苦想,仿佛迴到了年少學棋的時光。


    總是輸給師兄的袁玉行憋著一股勁,好幾天沒找他下棋,誓要扳迴這一局,廢寢忘食地推演著那盤棋局。


    直到他終於想到了一招絕妙的破解之道。


    於是老人興衝衝地給幾日未聯絡的另一個老人打去電話,想叫他去公園下棋,迫不及待地要贏迴來。


    卻猝不及防地得知,他已離世的消息。


    那一刻的袁玉行握著電話,久久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在年邁蒼老的世界裏,死亡竟是這樣一件如唿吸般隨處可見的事。


    而這一刻的袁玉行執著黑子,手指難以自製地顫抖著,在棋盤上輕輕落下了那最關鍵的一步。


    與初次學棋的年輕人破局時不一樣的一步。


    天分不足,唯以苦功來彌補的,截然不同的一步。


    手執白子的老人麵露驚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露出恍然大悟的痛快神情。


    靜得落針可聞的空氣裏,一老一少各執一色棋子,黑白雲子一步步交錯落下,織出陡然顛倒的勝負局勢。


    黑與白,勝與敗,生與死。


    一聲聲清脆的敲擊,寥落地響徹在這方寸天地間。


    最後一顆棋子落下時,袁玉行贏得毫無懸念。


    他知道他會贏的。


    他終於這樣徹徹底底地贏了年少時的聰慧師兄、年老時的寬厚棋友一次。


    用他在另一個世界裏琢磨了很久的,本來興衝衝要展示給張雲江看的那個解法。


    他曾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讓對方再看見的那個解法。


    “這簡直是天外飛仙!”


    落敗的張雲江難掩滿心的激動,開懷地笑了起來:“實在太妙了,太妙……小航,你知道什麽是天外飛仙吧?”


    贏了這局棋的小男孩隻是怔怔地看著他,悵然不語,仿佛魂遊天外。


    意猶未盡的張雲江就說:“在圍棋裏,是精妙絕倫、一招製勝的那一步棋,就像你先前落下的黑子,小小的一枚棋子落定,竟能在霎那間扭轉乾坤。”


    不願歸去的小男孩卻說:“是從很遙遠的地方來了一個神仙。”


    ……不,或許是兩個神仙。


    窗外大雪紛飛,一片白茫茫的幹淨,如夢一般。


    屋裏黑白縱橫的棋盤兩端,是相對而坐的老人與孩童。


    時間那樣靜。


    靜得像條看不到邊際的巨大河流。


    在這一岸的張雲江寬厚地笑了:“你不懂。”


    在對岸的小男孩含著眼淚笑了:“你也不懂。”


    第080章 異時99


    孩童淚眼朦朧,視線珍惜地流連在精彩棋局上的老人,卻欣然應下他的話。


    “我是不懂。”張雲江看著棋格上被黑子徹底圍剿的白子,聲音含笑,“琢磨了這些天,都沒有弄懂,你小小年紀,要比我厲害得多!”


    “那天在公園裏,我知道我要贏了,但又隱隱覺得這盤棋還有解,黑棋是可以贏的,隻是當時這念頭很是模糊,迷迷蒙蒙間,我沒能想出來,執黑的老友也沒有。”


    老人憶起九天前的那一日,話語中滿是感慨,兼有由衷的喜悅。


    “若是得不出這個解,恐怕死也不能瞑目,卻沒想到,後來竟能接連看到兩種解法,實在是有幸之至!”


    鬱航的悟性和天分真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滿心慨然的老人想到這裏,下意識抬頭去看坐在對麵的孩子。


    卻先見到一滴透明的水珠,越過空氣潸然落下。


    一滴又一滴,啪嗒啪嗒。


    像斷了線的珠子。


    張雲江怔住,這才看到明明贏了這局的小男孩,竟滿臉是淚,愕然道:“小航,你怎麽又哭了?”


    “……什麽死不死的。”小男孩聲音哽咽,慌忙抬手用袖子擦去眼淚,語氣裏有本能的抱怨,“多不吉利。”


    等他手忙腳亂地擦掉了淚,便又嘴硬起來:“我沒哭!我……我是太困,打了個哈欠而已!”


    他的謊言毫無說服力,老人驚愕之餘,卻也沒有再拆穿。


    在這個分明隻有他與年幼孩童相對而坐的瞬間,他竟無端地想起了那個留下一張紙條就不見了蹤影的老朋友。


    明明知道他人不在這裏,不知跑哪去了,卻覺得就像是在這兒一樣。


    恰如在充滿飯菜香氣的餐廳裏,初次見到鬱航的那天,他亦有同感。


    很久之前,不知是哪一日,一如往常在公園下棋消閑的兩個老人,聽旁邊下象棋的老人們談起誰又因跌了一跤離世,張雲江同大家一道唏噓過了,就隨口同老友提起,要是有一天,他也像跌了一跤那樣突然去世,想把骨灰灑進海裏。


    因為海洋無邊無際,水流自由奔騰,仿佛可以抵達一切人力所不能及的疆域。


    那時坐在對麵的袁玉行聽罷,眉頭蹙起,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也說了幾乎相同的話。


    什麽灑骨灰,多不吉利。


    在片刻恍惚後,張雲江收迴心神,試著安慰眼前分明在哭泣的孩子。


    “別哭啦,小航。”他溫聲說,“你贏了棋,該高興才是。”


    “盡管我有心讓你嚐試,但也沒有想到,你能這麽快破局……幾乎跟那天的小謝老師一樣快,可你比他還要年輕得多。”


    “你真的很有天賦,何西也是,更重要的是,你們都熱切地愛著圍棋,她才剛接觸,但學得分外認真,想來以後會愈發熱愛,而你已是個小小的棋癡。”


    張雲江說著,似乎想起了更久以前的那兩個少年,目光裏也洇開一點濕意。


    “圍棋之道很長,足以橫貫一生,若能堅持著走下去,你們倆一定會變成很厲害的棋手,會比我更有未來,會走到很高很遠的地方。”


    他說得那樣誠懇,想用發自內心的讚揚,讓無端落淚的古怪孩子開心起來。


    可在老人溫和真摯的話語中,分明該高興的小男孩,忽然間,徹徹底底的泣不成聲。


    打哈欠的拙劣謊言再也掩飾不住的淚水,無論濕漉漉的衣袖怎麽使勁去擦,都擦不幹淨。


    淚水越擦越多,比之前預想過的流淚還要狼狽不堪。


    這一刻溫暖明淨的棋室裏,端坐在蒲團上的袁玉行真的哭得像個小孩。


    別哭啦,小航。


    別哭啦,小師弟。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聽年少氣盛的張雲江說過這番話,那時同樣年幼的他,隻見到頭頂燦爛的烈陽,看不到高懸的未來,全然不知人生原來這麽漫長,又那麽難。


    所以,竟會有那麽多的無可奈何。


    五十多年前,家中貧寒的少年憑著一腔熱忱,不顧家人阻攔,背著一個包袱赤腳跑進了城,去拜師學藝。


    他敲開無數扇門,輾轉找到了那位很有名的圍棋老師,大聲請求對方收下自己的時候,擺滿古董字畫的寬敞大屋裏,正同老師對弈的少年俊秀疏朗,驚訝地朝他看來。


    他被善良溫厚、主動許諾可以提供食宿的老師收下時,那位年長他三歲的師兄也在一旁,朝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悟性有限,把耐心教導的老師氣得大罵豎子愚鈍之後,蹲在牆邊偷偷哭鼻子的時候,師兄也在。


    天賦更高,總是贏過他的師兄陪坐在身邊,等他過了哭到抽噎的傷心勁,才認真地說:“你年紀那麽小,圍棋的道還很長,輸贏和坎坷都是一時,若能堅持下去,你一定會變成很厲害的棋手,比我更有未來。”


    在那個罕見的大雪天,滿臉是淚的少年訥訥地問:“師兄,你明明比我聰明,家裏條件又那麽好……怎麽會是我更有未來?”


    自小衣食無憂,出身不凡的少年便靜靜地笑起來,沒有說自己,隻是誇他:“因為你比我更刻苦,也比我勇敢,我不及你。”


    “別哭啦,小師弟。”


    他被師兄溫聲安慰著,朦朧的眼淚漸漸止息,看清周圍仍下著雪,白茫茫一片。


    不知哪來的勇氣,他猛地抓起一把雪,跑進棋室,大著膽子塞進老師的後衣領。


    原本正暗暗憂心的老師嚇了一跳,惱得拿起雞毛撣子就要揍他,卻邊追邊笑,追上來想阻攔的師兄也在笑。


    那天牆角邊的眼淚,都變作雪地上的笑聲。


    此刻的屋外依然下著雪,比那時更年幼,也更年老的孩童,卻哭得比那時更厲害。


    圍棋之道很長,足以橫貫一生。


    可這一生還沒過多久,個性急躁的師弟就先放棄了。


    他越學越知自己是真的愚鈍,沒有半點前途可盼,又有年少青蔥的自尊心作祟,終於狠下心放棄了這場綿延三年的美夢。


    因為他意外得知,很多他以為是菩薩心腸的老師慷慨提供的照顧,其實都來自家境富裕的師兄。


    本就天資平庸的少年,不願再日日麵對原本就比自己天賦高,還悄悄接濟他的師兄。


    一如來時那日,他背著一個包袱跑出了城,跑迴了忙忙碌碌,黯然失色的庸常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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