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繁華嘈雜,霓虹燈光閃爍,高樓外牆的巨型屏幕上流動著彩色的訊號,麵目模糊的人們步履匆匆,卻幾乎在同一時間停下了腳步,或恍然或驚怔地仰起頭,看向漫漫夜空。


    今日的新聞鼓噪不斷,席卷每一塊持續亮起的電子屏幕,有關全球天空異象的討論尚未結束,又有出乎意料的寒潮突然降臨,引發種種關於末日和災難的猜想,喧囂了整個星球。


    但今夜的群星卻不再關心這些。


    短暫的怔然失語中,為雪花駐足的行人與周遭素不相識的人們交換目光,寫滿驚歎的視線在雪裏相撞。


    美麗的城市在一霎那的寂靜之後,變得格外熱鬧歡欣。


    “是下雪了嗎?”


    “我們市竟然下雪了!”


    一條條訊息和一段段聲音開始傳遞,在城市上空織成一張透明磅礴的網,串聯起無數種與雪有關的心情。


    街邊擺水果攤的老人睜大了眼睛,同原本在挑選果子的顧客一道,在寒冷的空氣裏顫巍巍地伸出手,新奇地去接天上飄落的雪。


    格子間裏的年輕人鬆開手裏的鼠標,轉頭愣愣地眺望窗外,半晌迴過神來,慌忙舉起手機,將雪花的影像通過透明信號,遞送給此刻不在身邊的人。


    房間書桌前的孩子站起來湊近了窗,稚嫩臉龐上滿是驚喜,丟下手中的作業和筆,興奮地對身後客廳裏的父母喊:“媽!爸!我們下樓看雪吧!”


    “等等,你作業還沒”腳步聲緊跟著響起,伴有同樣興奮的笑聲,“算了,先去看雪!”


    潔白雪花如羽毛飄零,落進刻滿皺紋的蒼老掌心,很快融化成一滴水珠。


    書房的玻璃窗被打開,一頭銀發的老人站在窗邊,親眼看著手中接下一片又一片雪花,卻仍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仿佛置身美麗幻境。


    走廊上傳來匆忙的腳步聲,極短促的敲響一聲後,步伐矯健的老人迫不及待地推開門,探頭進來看他。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管家阿伯的語速急而快,“雲江,外麵居然下雪了!”


    “是啊,居然下雪了。”書房裏的張雲江收迴了停在半空的手,慨然道,“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的雪了。”


    月光皎潔的幽美庭院裏,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是真真正正的下雪天。


    “我想想,早些年倒是下過幾場小雪,但小得都留不過夜。”


    年邁的阿伯記性很好,掰著手指細數起來:“我印象裏上一迴正兒八經的下雪,得是四五十年前了!”


    他說著,不禁笑起來:“那時候你都還是個孩子呢!我們一起打雪仗來著,你記不記得?”


    張雲江便被帶進了久遠的迴憶,同樣笑道:“當然記得,但我那時不算孩子了,是十七歲吧?少年人了。”


    “對對,你高一些,富貴矮。”阿伯立刻點點頭,話音生動,“他十四歲,真是小孩子,抓起雪就敢往老師的後衣領裏塞,氣得人把棋盤一掀,拿起雞毛撣子到處追著要揍他!”


    張雲江下意識地接話:“本來老師正擔心是不是訓他訓得太重了,這下倒好,反過來懊惱先前罵得還不夠。”


    “哎喲,也就富貴有這麽大的膽子,你可不敢!”


    雪夜月光下,泛黃陳舊的迴憶翻湧上來,兩個老人都笑得開懷,眉梢眼角都是歲月的氣息。


    “那時候真好啊。”阿伯說,“我都才二十來歲,能跟你們倆打一下午的雪仗呢!”


    “是啊,現在我們都跑不動了,也沒有再下過能鋪滿大地的雪了。”


    笑聲漸漸淡去,留下寧靜的感懷。


    溫文儒雅的老人注視著窗外紛飛的白雪,輕聲歎道:“真是異常的時令啊。”


    “異常點也好。”阿伯爽朗的笑容依舊,“我這輩子快到頭了,能再見著一次這麽漂亮的雪,也算好事一樁!”


    更年長一些的老人看過了雪,目光掠過書房桌上攤開的筆記本,笑吟吟地問後生:“難得他們過來看你,怎麽不再多聊會兒天,又悶在這裏寫棋譜?”


    “我看他們都像是有心事,就先不吵他們。”


    張雲江語氣平常地應了聲,一道看向桌上攤開的棋譜,轉而道:“這不是新寫的,還是昨天默下來的那盤棋,趁這會兒沒事,我就琢磨一下。”


    阿伯聞言,特意走過去看了眼,他也懂些圍棋:“還是昨天你在公園裏下的那盤棋啊?”


    “對。”


    “你不是說那個很有天賦的年輕人已經解出來了嗎?”阿伯有些納悶,“是一手天外飛仙的妙棋呀!”


    這原本是兩個老人的殘局,急躁的黑子即將敗給沉穩的白子,卻在初次習得圍棋的年輕人手中,奇跡般的反敗為勝。


    張雲江先是頷首,接著,又搖了搖頭。


    “他是解出來了,很厲害,也很精彩。”老人沉吟道,“但我反複看這份棋譜的時候,隱隱覺得,除了那個走法,應該還有一種破局之道。”


    阿伯一聽,當即要往外走:“那你先琢磨,我不吵你了!”


    張雲江卻擺擺手:“沒事,今天肯定是想不出來了,喝多了酒,腦子一片糊塗,估摸著還沒小鬱醫生清醒呢。”


    想起那個喝醉後話變多的年輕人,阿伯就止不住笑:“那你別琢磨了,索性安心看雪,我去弄點醒酒茶來!”


    熱氣騰騰的茶湯在夜裏漾開清冽的香味。


    雪花飄過清透的玻璃窗,與畫麵閃動的電視機熒幕遙遙相望。


    獨自待在房間看電視的嚴呆立在窗前,半晌才迴過神來,連忙將手頭吃到一半的點心猛地塞進嘴裏。


    他急匆匆地空出雙手,舉起手機對著夜空一通亂拍,然後低頭打起了字,手指和腮幫子都動得飛快。


    [小白你還醒著嗎?要是醒著就快出來玩啊!!]


    [下雪了我草!!!!]


    透明電波靜靜穿過偌大庭院,在雪夜裏輕快地飄蕩。


    暖黃棋盤上錯落著數枚黑白雲子,桌子兩端的蒲團仍殘留餘溫,棋室外的古樸長廊中,兩道小小的身影並肩坐在屋簷下。


    梳著兩支麻花辮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雪,稚氣的聲音裏滿是新鮮:“我第一次看見下雪!”


    比她稍矮一點的小男孩坐在一旁,抬頭望著落滿庭院的鵝毛大雪,目光裏有相似的新奇,亦有淡淡的悵然。


    “要是能下一整夜,明天起床,你就可以跟人打雪仗了。”


    “可以打雪仗嗎?我隻在課本上見過這樣的插圖!”


    年幼的孩子滿心滿眼都是憧憬和快樂:“真好,雪真美啊。”


    另一個孩子恍然地應聲:“是啊,真美。”


    “袁爺爺,你以前見過下雪嗎?”


    聰明的小姑娘如今隻在周圍沒有外人的時候叫他爺爺,還沒有露過餡。


    “見過。”袁玉行說,“剛好,也是在這裏看到的。”


    何西驚訝地咦了一聲:“是在你小時候學圍棋的那些日子裏嗎?”


    兩個爺爺都說她有學圍棋的天分,今晚是袁爺爺偷偷領著她來了棋室,教她下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天分,但聽得很認真,無論是那些複雜陌生的圍棋名詞,還是那些與棋有關的往事。


    她剛剛才知道,原來兩個爺爺的小時候,就是在這座寬闊典雅的庭院裏學的圍棋。


    “對。”小孩模樣的老人點點頭,感歎道,“真巧啊,明明是在另一個時空了,居然能坐在這裏看到雪。”


    一樣黑白交錯的棋盤,一樣美麗輕盈的雪花。


    卻是不一樣的學棋孩童。


    和錯落開的生死。


    老人麵露輕悵,孩童卻神情天真,接續著落雪前未竟的話語,好奇地問他:“那你和張爺爺一起學了多久圍棋呀?”


    “我學了三年多,他應該是四年吧。他比我天賦高,也比我堅持得久一些。”


    何西驚歎道:“好久呀!”


    對年僅八歲的小女孩來說,這是很久很久了,加起來已是她一生的長度。


    “學完了以後呢?”她懵懂地問,“去參加比賽,跟別人比誰更厲害嗎?”


    小男孩卻聽得笑了,他笑著搖搖頭:“反了。”


    “什麽反了?”


    “是因為知道比不過別人,才不學了。”他語氣平常地說,“圍棋是一門很看天分的學問,如果夢想是一輩子當個棋手,隻靠熱愛是不夠的。”


    “但是,你可別學我半途而廢啊,你比我小時候有悟性多了。”


    何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了一聲,問他:“袁爺爺,你是因為覺得自己的圍棋成績不好,所以不學了嗎?”


    她學不會老師教的那些知識的時候,也常常生出不想再上學的念頭。


    “嗯。”


    “那張爺爺為什麽也不學了呢?”她茫然地問,“你剛才說張爺爺有天賦呀。”


    “他啊,是比我有天賦,但情況特殊,所以即使是那樣的天賦,也不夠他再學下去的。”


    “什麽情況特殊?”


    “他是獨生子,家裏條件又不一般。”袁玉行用時下年輕人流行的方式說,“除非學成了天下第一,不然就隻能迴去繼承家產咯。”


    他語氣輕鬆,像在開玩笑,何西卻沒有笑,稚嫩的臉龐浮現出鄭重之色。


    她喃喃地說:“不能繼續學圍棋了……那時候的張爺爺一定很難過。”


    小男孩怔了怔,沒有說話,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蒼老的目光變得分外柔軟。


    何西感受著發頂傳來的體溫,又小聲說:“袁爺爺,你決定不學了的時候,應該也很傷心吧。”


    即使是她也能看得出來,兩個爺爺到了白發蒼蒼的年紀,依然那麽喜歡圍棋。


    從前隻會更喜歡。


    “……不傷心。”小男孩別開臉,聲音很輕地說,“我沒天分,家裏還窮得叮當響,哪能一直把時間耗在這東西上麵,放棄也是應該的。”


    他說得又輕又快,話音淌進寒冷的夜,像一片悄然融成了水珠的雪花。


    雪仍在下。


    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安靜地看著雪,掌心已接過無數朵純白的花。


    她看見管家阿伯從不遠處的長廊上匆匆走過,目光相遇時,笑著對她點點頭。


    何西就也笑起來,朝路過的老人招招手,然後問身邊的小男孩:“對了,袁爺爺,他們為什麽叫你富貴呀?”


    她已經弄懂了大致的來龍去脈,知道管家爺爺和張爺爺口中的那個富貴,就是袁爺爺。


    可袁爺爺的名字明明是袁玉行。


    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那是小名嗎?”小女孩有點羨慕地說,“我就沒有其他的小名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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