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像他這兩天麵對小白這個非人類鄰居時,內心體會到的感受。


    但比那更甚。


    “我不知道。”鬱白說,“但我猜跟他有關係。”


    隻有謝無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而他剛才看著在床上側身而眠的男人,竟不敢走近,也不敢貿然將人喚醒。


    一種莫名的懼意縈繞在心頭。


    他不確定現在的謝無到底是什麽狀態,不確定對方在離開棋室之後與出現在臥室裏之前的這段時間,究竟去做了什麽。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謝無大概真的“睡著”了。


    那個曾經異常敏銳地觀察到他在偷窺與跟蹤,還寫了紙條問下次見麵時能不能和他打招唿的男人,如今對出現在房間門口的他,卻一點也沒有反應。


    濃鬱的黑發在雪白枕頭上安靜地散亂著。


    一牆之隔的鬱白眉頭緊蹙,嚐試迴憶降溫前的每一個細節,尋找著可能存在的線索。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看向嚴:“之前氣溫還正常的時候,我有一瞬間莫名其妙地恍惚了一下……你正好提到午飯,我就以為是因為自己沒吃午飯,有點低血糖和頭暈,所以當時沒有在意。”


    聽他這樣說,嚴頓時驚唿道:“我也是!我那時候也恍惚了一下,我以為是思考太認真才頭暈了!”


    兩人對視一眼,立刻意識到這絕對不是單純的巧合。


    嚴問:“我們是同時覺得恍惚的?會不會不止我們這樣?”


    “有可能,等會兒找別人確認一下就知道。”


    鬱白努力檢索著記憶,進而想起了更多事:“我之前也有過一次莫名其妙的頭暈,跟剛才的感覺很像,就發生在前天。”


    “前天?我陪你去殯儀館燒完蛋那天?”嚴跟著他迴憶,“那天我們倆一直在一起啊,我好像沒有過類似的感覺。”


    “因為那時候的你是座真人蠟像。”鬱白說,“整個世界的時間都被暫停了,所有人類都一動不動,沒有知覺,除了我。”


    那一刻如油畫般靜止的世界裏,隻有他與神明是鮮活的。


    “當時我也沒有在意那種恍惚感,還以為是幻覺,隻顧著催小謝讓時間恢複流動,結果時間繼續流動之後,才發現袁叔叔已經變成了小孩的模樣。”


    鬱白一團亂麻的思緒漸漸變得清晰,他語氣冷靜地整理著之前沒有多加留意的種種點滴。


    “我看到之後,第一反應以為是小謝做的,但他說不是,而且看上去一點也不驚訝,好像比我先注意到這件怪事的發生。”


    嚴連忙說:“是完蛋幹的!”


    “對,他也說是完蛋。”鬱白總結道,“所以在完蛋使用力量做出這種改變了現實的事情時,我們人類會有感應,比如一瞬間的頭暈眼花。”


    嚴漸漸聽懂了鬱白的猜測,猛地扭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剛才我們同時覺得恍惚,是因為又有什麽超自然的事情發生了嗎?還是完蛋做的?”


    鬱白搖搖頭:“應該是小謝做的。”


    那個由灰白變成深藍的小球,是謝無送給他的禮物,其中收藏了無數時空,被神的力量固定成了永恆,也因此滋生出許多連神都無法預測的意外。


    而兩者的力量同源,在改變現實時,會給人類帶來相同的恍惚感,並不奇怪。


    嚴不由得咂舌,困惑道:“那謝哥到底做了什麽?讓夏天變成冬天嗎?”


    在這個問題裏,鬱白卻沉默下來,片刻後才低聲迴答。


    “他……在幫我迴到現實世界。”


    鬱白說著,抬眸望向屋外那片隱隱有些發灰的藍色天空,語氣黯淡惶然。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做的,但現在的天氣應該是副作用,不是他故意的。”


    人類突然觸碰時,皮膚冰冷的神明因為溫暖的指尖走了神,一時間忘記控製力量,便讓全世界的天空都變成了灰藍的湖泊。


    跟溫熱又渺小的人類那麽不一樣。


    鬱白其實一直不知道,在人間生活的時候,對方究竟主動收斂了多少真正的自己。


    他過去生活在哪裏?什麽樣的世界與環境對他來說才是尋常的?


    謝無的皮膚如此冰冷,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模仿人類的體溫嗎?


    還是他不能這麽做?


    或許這已經是他刻意學習之後的結果。


    冰冷的溫度被有意識地囚禁在了看似與人類無異的軀殼裏,唯有親密相觸時才能察覺到異樣。


    所以,在什麽樣的時候,那些冰冷的冬日才會不受控製地脫困而出,本能般洶湧肆虐,甚至覆蓋一整個星球?


    ……在“睡著”的時候。


    在說過會有後遺症,但依然默不作聲地滿足他願望的時候。


    鬱白的聲音極輕,一旁的嚴還沒有完全理解,忍不住問:“天氣是副作用?什麽東西的副作用?”


    沉湎於複雜心緒裏的人沒有迴答,隻是微微仰著頭,怔忡地看向窗外那片灰藍色的天空。


    沒有溫度的日光漫過紗簾與玻璃窗,靜靜地落在他臉頰,將蒼白的膚色照耀得幾近透明。


    看見這一幕的嚴,便不再問天氣了。


    他猶豫片刻,問了一個從走進屋裏剛看到鬱白開始,就想問的問題。


    “小白,你哭了嗎?”


    在這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裏,原本怔然出神的人驀地別開了臉,頰邊淺棕的碎發掠過仍然泛紅的眼角。


    他似乎覺得這樣仍不夠掩飾,索性攏起腿,抱膝而坐。


    “我才沒有哭。”將腦袋埋在膝間的人聲音悶悶的,“……是外麵太冷了。”


    第058章 異時24


    外麵是真的很冷很冷。


    所以擁有柔軟棕發的青年像蘑菇一樣把自己埋了起來,日光照拂著垂落在白皙手臂上的淺淡發絲,有種快要消失的透明感。


    其實他的肩膀沒有輕輕顫動,也沒有發出抽泣的聲音,不像是哭了,看上去仿佛隻是埋頭坐著而已。


    嚴也確實沒有見過鬱白哭的樣子。


    連在父親的葬禮上,他都沒有哭。


    雖然小白說,那是有天哥打岔的緣故,才害得他沒能哭出來。


    所以嚴覺得,這一刻沒有人打岔的鬱白,一定是哭了。


    不是被冷空氣凍的。


    因為他看起來很難過,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嚴在那場葬禮上感覺到的那種難過。


    那天,他和其他同學一起,被學校的老師們帶領著來吊唁那位素未謀麵的市民英雄。


    越過灰蒙蒙的人群,嚴看見被簇擁著走進來的那個陌生同學,他有很特別的發色與眸色,穿著純黑的小西裝,潔白的襯衫領子扣得很端正,胸口別著一朵素淨的白花。


    縈繞著他的黑與白如此濃烈沉鬱,令本該溫暖的淺棕都褪色成了緘默的冰涼。


    原本在心裏惦念著今晚父親會做什麽菜的幼年嚴,在呆呆的注視中,竟也跟著一道悲傷起來,撲簌簌地掉下眼淚,逐漸忘了有父母相伴的晚餐。


    他哭著想,失去父親一定是件超級難過的事。


    如果換作是他,可能會傷心得想要死掉。


    雖然當時的嚴並不知道對方跟父親的關係怎麽樣,是否親近。


    但他本能地覺得,那個即使正身處人群也顯得孤零零的陌生小男孩,一定很愛很愛自己驟然離世的父親。


    那時候的他還不認識鬱白,隻是單方麵知道這個從英雄父親上了新聞報紙開始,就在學校裏變得最受關注的學生。


    直到因為一隻落錯了地方的紙飛機,兩人莫名其妙地成為了好朋友。


    彼此最好的,或許也是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後來,嚴才知道,原來鬱白沒有見過母親,從小到大,隻有待他很好的父親撫養他長大。


    原來老師和同學們都在私下裏猜測,那個沉默寡言、並不起眼的平凡男人,是以為自己剛放學的兒子就在即將遭遇恐怖災難的人群中,才會毅然決然地加速撞向那輛發瘋的肇事車輛,將生死置之度外。


    但那時的鬱白,其實被新來的班主任留在了學校裏,沒能按時走出校門,像平常一樣去找下班來接他迴家的父親。


    天生棕發的小男孩伏在桌前,不太高興地寫著一封關於自己發色的保證書。


    就在筆尖於紙麵上輕輕顫動的某一刻,某個再尋常不過的瞬間。


    他失去了僅有的全世界。


    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往後的十多年裏,嚴再也沒有看見自己最好的朋友,顯露出和葬禮那天一樣真切的脆弱與難過,更遑論哭泣。


    考砸成全班倒數第二的時候,他沒有哭。


    填誌願前不知道未來想做什麽的時候,他沒有哭。


    被意外卷進一次又一次戲劇性事件的時候,他沒有哭。


    知道陪伴自己多年的陳醫生打算退休的時候,他也沒有哭。


    鬱白全都很平靜地捱了過去,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反而總是語氣輕鬆地轉移話題,說起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他是嚴眼中這個世界上膽子最大、最勇敢也最堅強的人。


    直到剛才這一刻。


    眼眶泛紅的他忽然將腦袋埋進了膝間,說都是天氣太冷的錯。


    嚴想,他不會戳穿這個聽上去很有說服力的借口的。


    埋頭坐在牆邊的棕發青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動不動地,露出一截蒼白脆弱的脖頸,在太過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伶仃。


    所以陪他坐在一旁的朋友想了一會兒,看著窗外灰藍的冬日,很小聲地開口。


    “外麵真冷啊,我有點想念全球變暖了。”


    嚴自言自語地說:“哪怕把溫室效應算到我一個人頭上……也行,我可以忍的。”


    牆邊像要獨自發黴的棕色蘑菇,垂在身側的指尖微微動了動。


    見狀,嚴仿佛受到鼓舞,繼續自言自語了下去:“不知道科學家會怎麽給這次降溫找理由,世界末日好像太寬泛了,而且上次就說是世界末日,現在還是世界末日?太敷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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