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候的肖梅蘭,曾是清水鎮最亮眼的一支玫瑰。


    她出生在清水鎮下頭的偏僻鄉村,從村子到鎮上有十幾公裏,隻靠雙腿,需要走兩三個小時。


    肖梅蘭不甘心一直在滿是黃土的鄉村裏割草喂豬養雞逗狗,她從小就發誓,她一定要走出來,去到繁華的城裏紮根。


    她這樣年輕貌美、聰慧過人,倘若一輩子隻待在鳥不拉屎的破村子裏,怕是等不到足以匹配她的人來摘取,就悄悄凋謝了。


    從村子到鎮上,短短十幾公裏的路,肖梅蘭走得極為艱辛。


    最初,她試圖靠念書改變命運,成為人才輸送往城鎮。


    連考三年高中,均落榜了。


    肖梅蘭對自己聰明的腦殼很有信心,前三次落榜,肯定是村子裏教育資源匱乏,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能考上高中。


    聽到女兒的想法,母親沉默地打著豬草,沒有迴應。


    肖梅蘭沉浸在自己的夢想中,急切地描繪自己光明的未來:“我知道我的分扣在哪裏,再有一年、再有一次,我一定能考上!”


    母親這時才為難地開口:“蘭蘭,家裏實在沒錢再供你念書了。”


    “中學學費一學期隻要三塊錢,你給了我三塊錢,將來我就能掙三萬塊!”肖梅蘭顯然聽不進去,一味給母親畫餅,“等我考上高中,我就有機會上大學。老師說,上大學不要學費,國家還發助學金,畢業以後還可以分配工作,那我一輩子都不用為生計發愁了。”


    母親歎了口氣:“蘭蘭,家裏什麽情況,你也知道。咱家隻有你一個人念到初中,妹妹弟弟小學還沒讀完就出來做事養家。我們供你讀了十年書,也算對得起你了。蘭蘭,你要懂事一點啊。”


    懂事一點?


    肖梅蘭很生氣,她隻是想讀個書而已,孩子想上學是天經地義的事,怎麽就“不懂事”了?


    “弟弟妹妹學習成績不好,我跟他們不一樣!”她固執地道,“如果這個家有人可以考上高中、考上大學,那絕對隻可能是我。媽媽,你目光要放長遠一點,不要隻顧著眼前的利益。”


    母親不再迴話,自顧用粗糙黝黑的手掌賣力地挑起割好的豬草,倒入半人高的大灶台裏熬煮,很快,鐵鍋裏飄出來濃鬱的草香。


    肖梅蘭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她實在受夠了這個味兒,聞到這味兒就犯惡心。


    她意識到母親不可能給自己學費,目光落在母親粗糙蒼老的手上,傷人的話脫口而出:“我不想跟你一樣窮一樣累,我一定要上學。”


    母親沒吭聲,滄桑麻木的雙眸裏映出灶火的紅光,低頭間,依稀有水光閃過。


    肖梅蘭扭頭去催坐在灶台旁抽旱煙的父親:“爸爸,我隻需要三塊錢學費,吃飯我可以自己想辦法,我隻要學費。隻要你們資助我學費,我會感激你們一輩子。”


    父親抬頭瞅了她一眼,從嘴裏吐出一口煙圈,反手將熏黑的煙杆敲在地板上,另一隻手顫巍巍地伸到懷裏,去摸他那個不離身的錢囊。


    “孩子她爸,那是小弟的工傷錢。”母親小聲提醒道,“那是小弟的,咱不能動。”


    父親準備掏錢的動作頓住。


    肖梅蘭沒想到母親竟然會壞自己好事,氣惱地嚷道:“媽媽偏心!小弟受工傷,單位賠了五塊錢,我隻要三塊錢而已!”


    “一學期三塊錢,一年就要六塊錢,我跟你爸一年工資也就十塊錢,哪怕我們願意掏空家底供你上學,你又怎麽確定,一年後,你真的可以考上高中?”母親平靜地殘忍地道出了自己的顧慮。


    字字句句,如同一根針,狠狠紮在肖梅蘭心口。


    向來能言善辯的肖梅蘭,竟被這句話刺得說不出反駁的話來,眼前迅速浮起一道水霧。


    父親把褲兜的口袋翻過來,勉勉強強湊出辛苦攢下的幾毛錢,遞到女兒跟前。


    “蘭蘭。”素來沉默的父親罕見地開了話匣子,似乎有跟女兒促膝長談的想法,“爸爸媽媽沒有本事,這些錢你先拿著……”


    “幾毛錢!幾毛錢能幹什麽?”肖梅蘭倔強地拿手背抹去臉頰上的淚水,一把奪過父親手裏的錢,惡狠狠地瞪著母親,“你重男輕女,心裏隻有弟弟,從來沒有我這個女兒,我恨你!”


    肖梅蘭跺了跺腳,跑了出去。


    等到夜裏,她偷偷摸去小弟的房間,跟小弟打商量:“弟弟,姐姐想上學,學費需要三塊錢,你能不能讚助姐姐?”


    小弟搔了搔頭:“上學是好事,等我下個月發工資,我跟爸媽說一聲,把錢留給你。”


    “這個月就報名交費了,小弟,你不是放了五塊錢在爸媽那裏嗎?這樣,你去要迴來,偷偷給姐姐,不要跟爸媽說。”


    “啊?這樣不好吧,錢已經交給爸媽了,哪裏有往迴要的道理……”小弟吞吞吐吐,神色為難。


    肖梅蘭又鼓動了幾句,見沒有希望說服小弟,罵一聲“小氣鬼”,挎著臉走了。


    她轉身去了小妹房裏,想從小妹手裏弄點錢。


    小妹在村子幫人幹農活,掙的是純體力錢,體力錢是最廉價、替代性最強的。


    小妹生得膀大腰圓,手指頭跟母親一樣粗糙蒼老,但性格溫和善良,成天見人就傻樂,似乎對自己賣苦力掙那一丁點兒蚊子錢的生活感到很知足。


    肖梅蘭打心眼裏瞧不起小妹。


    既沒半點出息,又沒半點上進心。


    小小年紀,就活成了村婦樣,估計一輩子也就止步於此了。


    肖梅蘭跟小妹不一樣,她長得比小妹漂亮,身材比小妹好,腦子比小妹聰明,她相信,隻要她能籌到學費得以繼續念書,她一定能站到一個令小妹十八輩子都無法抵達的高度。


    帶著一種微妙的優越感,肖梅蘭跟小妹開了口。


    一聽姐姐想上學,小妹很為自己這位聰明又漂亮的姐姐驕傲,自告奮勇去幫姐姐借錢。


    三天過去,湊了六毛錢迴來。


    加上父親給的,一共一塊多點。


    離學費差了一大半。


    “怎麽就這麽點?你怎麽那麽沒用?”肖梅蘭翻了個白眼,把小弟小妹積蓄掃蕩空了,又趁父母熟睡,偷了父母的錢袋。


    不知道是不是前幾天要學費的事讓父母心生警覺,裝有小弟工傷錢的錢袋子挪了個地兒,肖梅蘭找了好久沒找著,反倒吵醒了睡夢中的父母。


    母親點上油燈,抖著嘴唇問:“蘭蘭,你怎麽能偷爸媽的錢?”


    行竊被抓現場,肖梅蘭原本還有幾分心虛,但一聽到母親質問自己,心裏頭的火瞬間熊熊燃起。


    她鼓著眼睛,理直氣壯地反駁:“我是你女兒,你的錢就是我的錢,女兒從父母手裏拿錢,怎麽能算偷呢?”


    “蘭蘭。你太不懂事了。”母親長歎一聲。


    母女倆不歡而散。


    梁子,就這麽結下來了。


    為了想法子籌學費,肖梅蘭整天心神不寧。


    “三塊錢,三塊錢,怎麽才能快速掙到三塊錢呢?”


    喂豬牛雞鴨的時候,她在想。


    跟著鄰居學做衣裳時,她在想。


    下地插秧時,她也在想。


    錢啊錢。


    錢這玩意,快把她逼瘋了。


    直到有一天。


    很偶然的一次機會。


    肖梅蘭去小弟上班的清水鎮鋼鐵廠裏,打算再磨一磨,攛掇小弟跟父母張口要錢,路上無意間撞見一夥人在擰廠裏的螺絲。


    那夥人發現事情敗露,嚇得成鳥獸散開。


    肖梅蘭眼疾手快逮住一個,問:“你們擰這玩意幹什麽?”


    那人支支吾吾地迴答:“賣、賣錢。”


    肖梅蘭這才知道,原來廠裏設備上那些不起眼的零件,攢下來能賣到一個很不錯的價格。


    她的心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她告訴自己:三塊錢,她隻掙三塊錢學費,就金盆洗手。


    然而,金錢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三塊又三塊,三塊又三塊。


    習慣了掙快錢的人,永遠不知足,永遠心存僥幸。


    就是在這裏,肖梅蘭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任丈夫,孫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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