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願望總是難以實現的,一天後,孫香附還是醒了過來。


    她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被子下的身體,偶爾神經質地抖動一下。


    “你醒了。”言蘿端著一碗藥進來,“你腸胃不舒服嗎?吐得滿地都是。”


    這位缺乏凡間生活經驗的守護神,似乎還不清楚她是過度服用了鎮定藥物。


    孫香附沉默片刻,選擇了善意的隱瞞:“嗯,胃病犯了。”


    那些藥是處方藥,是她一點一點湊起來的,醫生每次隻開一周或兩周的量,拿一張紙包住,她就這家買一份,那家買一份,湊出一整瓶的量,盛在了一個空胃藥瓶子裏。


    是以,言蘿看起來完全沒對孫香附嘔吐暈倒的事起疑。


    “你剛吐完,胃不舒服,先喝點粥吧。我從樓下粥鋪買的,味道還可以。”


    這件事,就這麽輕輕揭過了。


    話分兩頭,市人醫的前院。


    同樣麻煩纏身的張鈞並沒有意識到此時此刻的前妻心靈有多脆弱,自己脫口而出的幾句指責,將會在半小時之後險些引發一場關於性命的事故。


    “你做事之前,不會想想後果嗎?報複的方式有很多種,你偏偏要選擇最傷人傷己的那種……喂?喂?孫香附?”念叨了許久才發現電話早已被掛斷,張鈞剛起了個頭的話語被迫中止。


    他煩躁地捏了捏鼻梁。


    自從孫香附發博以來,各路媒體就如同聞著屎味趕來的蒼蠅一樣盯上了張家,每天都有人借故來張鈞父母家門口蹲點,最過分的一次,一來來十幾家媒體,堵得張家老倆口沒法出門買菜。


    張母身體本來就不太好,驚慌之下暈了過去,張父拚命朝人群喊著“讓一讓,我老伴暈倒了,麻煩讓開,我要送她去醫院”,可圍住他們的攝像機和話筒楞是不肯放行。


    直到收到消息的張鈞報警嗬退這些“新聞第一,人命第二”的媒體人,匆匆從公司趕迴來,火速將母親送往醫院就診。


    此時,距離張母暈厥,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


    張鈞不敢想象,如果他來得再遲一點,會發生多可怕的事。


    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他隻能朝導火索撒氣。


    如果不是因為孫香附搗鼓出這麽多事情來,媒體不會盯上他家,他媽也就不會氣暈。


    他真的不明白孫香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向社會公開自己往日的累累傷痕,事無巨細地剖白自己的人生,暴露出自己的全部弱點,有什麽意義呢?這麽做,隻會讓別人更能輕易傷害自己而已!


    不出所料,兩天後,又有十幾家自媒體聯合爆出了更大的瓜——


    原來,肖並不像孫說的那樣糟糕。沒錯,肖是打過孫,但並不像孫描述的那樣是出於泄憤,而是出於深沉的母愛。孫從小就喜歡偷東西,屢教不改,據說孫的親生爸爸就是因為偷錢進去的,肖怕孫走上她爸的老路,恨鐵不成鋼,才不得不含淚拿起竹條教訓女兒。


    這篇文章一出,肖、孫母女倆之間的恩怨情仇,瞬間攀升到熱榜第一。


    自媒體們用一篇長文敘述了肖悲慘的一生。


    肖出生在偏遠農村,因為家裏貧窮和重男輕女,肖母隻願供兒子讀書,肖這個女兒沒錢上學,十幾歲就一個人跑到了清水鎮生活,從裁縫店學徒做到裁縫店老板,隻花了短短三年時間。說起清水鎮上第一家西洋裁縫店,誰人不知肖的姓名,她是鎮上有名的紅人。


    放在現在,那是妥妥的勵誌劇女主。


    但好景不長,肖遇人不淑,嫁給了孫的爸爸,在懷上孫以後,孫爸因為偷錢進了局子,肖變賣了店鋪和房產四處奔走,總算保住了孫爸的一條命。也因為這個重大變故,肖哭壞了眼睛,做不了裁縫了。為了生計,在生產完不久,肖就改行做了洗衣娘,冬天水冷,手指生了凍瘡,落下了一身的月子病,下半輩子疾病纏身,苦不堪言。


    這些年來,鎮上第一家桌遊店、私人影院、歌舞廳、遊戲廳、網吧、野味飯店,都是肖辛辛苦苦開辦的。她一個人撫養孫長大,可謂是含辛茹苦、勞苦功高。可惜,正因為肖忙於掙錢養家,疏忽了家庭教育,導致女兒孫某某缺乏家教,經常偷竊他人財物,肖勸不過來,隻能一邊哭一邊打女兒,告誡女兒以後不能再偷竊。


    ……就是這樣一位偉大而自強不息的單身母親,居然被親生女兒誣陷為虐待孩子的壞媽媽!實在是天理不容!


    文章中附帶了對知情人士的采訪,這些人裏,有孫香附舊日的鄰居,有短暫收養過孫香附的親戚,有畢業後多年未聯係的同學,還有一些萍水相逢曾見過孫香附一兩麵的有緣人。


    他們說:“肖年輕的時候脾氣是比較潑辣,但她也不容易,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不潑辣一點,容易受欺負,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至於打女兒,確實是有過的,她女兒偷東西,偷完還不認錯,可倔,死不悔改,不打不行啊。”


    他們說:“肖吃了很多苦的,我們都很同情她的遭遇。孫這孩子也挺可憐的,就是有一點不好,不太懂得感恩,不懂得去體諒自己母親的難處,她嫁到市裏能掙錢了,就不管自己親娘的死活了。”


    他們說:“孫這個人性格很涼薄的。我到現在還記得,上學那會,班上開辯論賽,談論手機不應該靜音或者關機,免得家中父母出事錯過電話。就她一個人堅持睡覺前要關機。她說,她又不是醫生,父母真出了事,她接個電話也幫不了家裏。還有,我們在外地求學,哪個不是幾天一個電話往家裏打?就她不一樣,她一年隻打一次電話,每次打電話就是要錢……讓人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他們說:“她們家的事,我最清楚了。肖嬸子為了供女兒上學,欠下一大筆外債。她女兒工作以後,債主上門討債,肖嬸子被逼到絕路了,四處跟人借錢,借到無人可借,不得不求女兒跟人借點錢來還債,你們猜她女兒怎麽說的?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她女兒的話。她女兒說,你不想活了是吧,正好我也不想活了,我倆一塊死。你們說,怎麽會有這麽冷血的人呢?”


    一時間,社會公眾對孫香附的謾罵聲到達了頂峰。


    而孫香附,依然在翻這些不堪入目的評論。


    她的表情一開始還有幾分難以置信、怒火中燒,後來漸漸變得麻木,隻一味地冷笑,仿佛真成了評論裏所說的那樣冷血涼薄的人。


    “文字的博大精深……真厲害啊。”孫香附用一種近乎詠歎的語調呢喃著,似乎在透過這些負麵評論,重新審視仇家的口才功底,“同一件事,隻需改動幾個詞,就能改頭換麵,變成截然相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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